林见月醒来时,天刚蒙蒙亮。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又下雨了。她躺在床上,听着雨滴敲打瓦片的节奏,一时有些恍惚。昨天发生的一切在脑海中回放:午夜的敲门声,青石板上的牌位,那杯凉茶,涌入脑海的记忆洪流,桌面上的“平安”二字,还有最后那个消散的灰影。
不是梦。
她坐起身,揉了揉太阳。头有些沉,像是熬了通宵,但身体并没有不适感。相反,有一种奇异的清明感,仿佛蒙尘的镜子被擦拭净,整个世界都变得更加清晰了。
她穿上外套,推开房门。
二楼走廊里弥漫着雨后清晨特有的湿润气息,混杂着老木头和灰尘的味道。楼梯口的烛台已经熄灭,只剩下一小截凝固的蜡油。她走下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堂里回荡。
经过一夜的打扫,大堂看起来整洁了许多。灰尘被清扫净,桌椅虽然旧,但至少露出了原本的木色。阳光从东面的小窗透进来,在地面上投下几块明亮的光斑,光斑里有细小的尘埃缓缓飘浮。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柜台角落。
那个牌位还在那里,静静地立在墙角,和昨天放上去时一样,没有任何变化。但林见月能感觉到——不是用眼睛看,而是某种更直接的感知——牌位里那种沉重的、悲伤的气息已经完全消失了。现在的它,就只是一块旧木头,一件承载过故事但已经完结的旧物。
她走过去,伸手摸了摸牌位表面。木头冰凉,刻字的凹槽里有细微的灰尘,但不再有那种令人心悸的阴森感。
“林守义……”她轻声念出牌位上的名字。
没有回应,也不该有回应。执念已了,魂灵已散,留下的只是形式。她想了想,找来一块相对净的布,将牌位仔细擦拭了一遍,然后把它放在柜台最里面的架子上——那里比较隐蔽,不会被轻易碰倒。
做完这些,她走到大门边,拉开了门闩。
“吱呀——”
木门打开,雨后清新的空气涌了进来。巷子里的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墙头的苔藓绿得人。远处传来隐约的人声,是早起的摊贩在准备生意,自行车铃铛叮铃铃地响过,有老太太提着菜篮慢慢走过。
人间烟火气。
林见月站在门口,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泥土的腥甜,有炊烟的焦香,有不知哪家飘来的粥饭味道。这一切都如此真实,如此平常,和昨晚那个诡异的世界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关上门,转身看向大堂。
晨光中,茶馆的轮廓清晰起来。青砖地面,木质梁柱,老旧的桌椅,还有柜台后那把净得过分的紫砂壶。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
可她知道,不正常。
那张圆桌还摆在中央,桌面上“平安”二字的水痕已经透,但在积灰被擦掉后,那两个字的痕迹反而更明显了——水迹渗进了木头纹理,留下了淡淡的印记,像是某种烙印。
她走过去,手指轻轻抚过字痕。木头表面微凉,纹理粗糙。这两个字会一直留在这里吗?还是会随着时间慢慢淡去?
正想着,肚子传来“咕噜”一声。
林见月这才意识到,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她只吃了几块饼。饥饿感后知后觉地涌上来,带着轻微的眩晕。她需要食物,需要水,需要处理一些现实的问题。
背包里还有最后半瓶水和几块压缩饼。她拿出来,就着凉水慢慢吃完。饼很,噎得她直皱眉头,但至少填饱了肚子。
吃完简单的早餐,她开始思考接下来的事。
首先,她得弄清楚这家茶馆到底是怎么回事。祖母为什么让她来?昨晚发生的事是偶然还是必然?那个牌位……还会不会有其他“客人”?
其次,她需要在这里生活。这意味着要采购食物、水、用品,还要解决电力问题——手电筒的电池撑不了几天。
最后,她得决定是留下还是离开。
留下?守着这间诡异的茶馆,每晚接待不知从哪里来的“客人”?
离开?可这是祖母临终前托付的,而且昨晚的经历……虽然诡异,但并没有伤害她。相反,她帮助了一个滞留在世间百年的魂灵,了却了他的遗憾。
林见月走到柜台后,目光落在那把紫砂壶上。
壶身依旧光洁,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暗紫色光泽。她伸手拿起壶,掀开壶盖。壶里是空的,但那股混合着茶香和檀香草药的气息依旧淡淡地萦绕。她凑近闻了闻,忽然有一种冲动——想再烧一壶水,再泡一杯茶,看看会发生什么。
但她忍住了。
直觉告诉她,有些事情不能随意尝试。昨晚的“茶”是特殊情况——没有茶叶,只有白水,但似乎也起了作用。如果她真的泡了茶呢?会有什么不同?
她放下壶,开始仔细检查柜台和后面的货架。
货架有三层,每一层都积着厚厚的灰。她用手抹开灰尘,发现架子上原本应该放着很多茶罐——从留下的圆形印记可以看出来。但现在,茶罐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些散落的茶叶碎屑,已经发黑变质。
她一层层检查过去,在最底层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着的东西。纸包很旧,边角已经磨损,用细麻绳捆着。她小心翼翼地解开绳子,展开油纸。
里面是一小撮茶叶。
不是市面上常见的茶,叶片细长蜷曲,颜色是深褐中带着墨绿,闻起来有股奇特的清香,和她从紫砂壶里闻到的香气有几分相似,但更淡雅。
茶叶不多,大概只够泡两三次的量。油纸内面用毛笔写着几个小字,字迹娟秀,是祖母的笔迹:
“待客用。”
林见月盯着这三个字,看了很久。
待客用。
待什么客?活人?还是……像昨晚那样的“客”?
她把油纸重新包好,放回原处。这撮茶叶太珍贵,不能轻易动用。得先搞清楚状况再说。
接下来的整个上午,她都在整理茶馆。
从大堂到厨房,从楼梯到后院,她仔细检查了每一个角落。除了那把紫砂壶和那一小撮茶叶,没有发现其他特别的东西。倒是找到了些能用的杂物:几截蜡烛,一盒受但还能划着的火柴,一个破旧的搪瓷盆,几块抹布,还有一把生锈但能用的剪刀。
后院那口井的水质很好,清冽甘甜。她打了几桶水,把厨房的水缸刷洗净,灌满。又用井水把大堂的地面重新擦了一遍——虽然昨天扫过了,但擦过之后更净。
枯树依旧立在后院中央,枯的枝桠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她在树下站了一会儿,把手掌贴在树上。没有昨晚那种类似心跳的悸动,只有粗糙硬的树皮触感。
也许真是幻觉。
她摇摇头,回到屋里。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中午。雨停了,云层散开,阳光偶尔从缝隙中漏下来,在湿的地面上投下短暂的光斑。巷子外的人声多了起来,有孩子的嬉笑声,有邻居聊天的声音,有自行车铃铛声。
林见月坐在擦净的条凳上,看着门外透进来的光。饥饿感又来了,比早上更强烈。她决定出去一趟,买些食物和生活用品。
从背包里翻出钱包,数了数现金。不多,但足够撑几天。银行卡里还有大学时攒下的一点钱,暂时饿不死。
她锁好门——虽然这扇破门锁不锁意义不大——把钥匙贴身放好,然后走出了茶馆。
巷子里的空气比屋内清新许多。雨后青石板路的反光有些刺眼,她眯起眼睛,适应着外面的光线。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
“不归茶馆”的匾额在阳光下显得更加斑驳,黑底上的金字已经褪色,但依旧能看清那三个字。门楣上的八卦镜蒙着灰,镜面模糊地映出巷子的倒影。
一切都显得那么普通。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她绝不会相信,这扇门后会发生那样的事。
林见月摇摇头,转身朝巷口走去。
*
采购比想象中顺利。
巷口就有一家小杂货铺,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戴着老花镜,正坐在柜台后听收音机。见林见月进来,他抬起头,推了推眼镜。
“姑娘面生啊,新搬来的?”
“嗯,住在巷子里。”林见月含糊地应道。
“哦,十七号那家?”大叔来了兴趣,“那房子空了得有……十几年了吧?老林太太走后就没见人住过。你是她家亲戚?”
老林太太?应该就是祖母了。
“是,远房亲戚。”林见月不想多解释,“老板,我想买点东西。”
“要什么自己拿,我这小店什么都有。”大叔笑呵呵地说,但眼神一直在打量她。
林见月挑了些挂面、鸡蛋、青菜,又买了盐、酱油、蜡烛、火柴、肥皂等用品,最后拿了一包最便宜的茶叶——普通的茉莉花茶,用塑料袋装着,五块钱一大包。
结账的时候,大叔一边算账一边说:“十七号那房子邪性,姑娘你一个人住小心点。早些年有人说半夜听见里面有人哭,还有人说看见过影子在窗户后面晃。不过都是些闲话,你别往心里去。”
林见月心里一动,面上不动声色:“是吗?我没听说。”
“嗨,陈年旧事了。”大叔找给她零钱,“老林太太在的时候还好,她走了以后,就没人敢靠近了。前几年有几个小年轻想翻进去探险,结果刚爬上墙就摔下来,一个摔断了腿,邪门得很。”
“那后来呢?”
“后来就没人敢去了呗。”大叔压低声音,“都说那房子有东西守着。不过我看姑娘你面善,应该没事。”
林见月笑了笑,没接话,提着东西离开了杂货铺。
走在回茶馆的路上,她回味着老板的话。“有东西守着”——是指那把紫砂壶?还是别的什么?
回到茶馆时已是下午。阳光斜斜地照进巷子,把茶馆的门楣染成金色。她推开门,大堂里静悄悄的,只有从窗户透进来的光柱里飞舞的尘埃。
她把采购的东西放好,在厨房里简单地煮了碗面条。没有煤气,用的是昨天找到的那个炭炉,火候不好控制,面条煮得有点烂,但热腾腾的,配上青菜和鸡蛋,已经是这几天来最像样的一顿饭了。
吃完饭,她开始烧水。
不是用来喝,是想试试那把紫砂壶。
水开后,她小心地提起壶,倒进紫砂壶里温壶,然后倒掉,再重新灌入热水。没有用那包珍贵的“待客用”茶叶,而是用了刚买的茉莉花茶。茶叶在热水中舒展开来,散发出浓郁的茉莉花香——和紫砂壶本身那股淡雅的气息截然不同。
她倒了一杯,坐在大堂的圆桌旁,慢慢喝着。
茶很普通,就是市面上最常见的花茶,香气扑鼻但口感粗糙。她喝着茶,目光在茶馆里缓缓移动:青砖地面,木质梁柱,老旧的桌椅,柜台后的货架,墙角那把扫帚,还有架子上那个安静的牌位。
一切都那么平静。
平静得让她几乎要以为,昨晚的一切只是一场过于真的梦。
但桌面上那两个淡淡的水痕“平安”二字,还有内心深处那种挥之不去的清明感,都在提醒她——那不是梦。
傍晚时分,她又出门了一趟,买了些面包和水果做晚餐。巷子里的邻居们似乎对她这个新来的住客有些好奇,但没人上来搭话,只是远远地看着,眼神里有探究,也有几分说不清的敬畏。
林见月不在意。她从小就不擅长和人打交道,父母早逝的经历让她习惯了独处。回到茶馆,锁上门,这个空间虽然诡异,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宁。
夜幕降临。
她点起蜡烛,放在圆桌中央。烛光跳跃,将她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巷子里没有路灯,只有零星几户人家的窗户透出灯光。
她坐在烛光里,没有看书,没有玩手机——这里本没有信号。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听着烛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她在等。
等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是在等下一个敲门声,等下一个“客人”。
也许只是在等时间流逝,等自己接受这一切。
夜色渐深。
远处隐约传来钟声——是城里那座老钟楼,每到整点就会报时。钟声透过雨后的空气传来,有些模糊,但能听出是九下。
九点了。
林见月打了个哈欠。昨天没睡好,今天又忙了一天,困意开始涌上来。她吹灭蜡烛,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摸索着上了二楼。
回到房间,简单洗漱后躺下。
床板很硬,被子有霉味,但她太累了,几乎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
*
这一次,没有敲门声。
没有诡异的响动。
她睡得很沉,连梦都没有做,直到被窗外的鸟叫声唤醒。
睁开眼睛时,天已经大亮。阳光透过褪色的窗帘照进来,在床前的地面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缓缓旋转。
林见月坐起身,伸了个懒腰。这一觉睡得很好,醒来后神清气爽,连来的疲惫感一扫而空。
她下床,推开窗。
后院那棵枯树在晨光中沉默地立着,枝扭曲,没有一片叶子。但奇怪的是,她今天看这棵树,总觉得……有些不一样。
不是外观上的变化,而是感觉。
昨天看它,就是一棵死树,枯,了无生机。
但今天,那枯槁的枝在阳光下竟然显出几分遒劲的质感,像是沉睡的龙,等待着苏醒的时机。
她摇摇头,把这归咎于自己的心理作用。
洗漱,下楼,做简单的早餐。煎了个鸡蛋,煮了碗粥,就着昨天买的面包吃完。然后开始新一天的整理工作。
今天她打算打扫二楼。
从储藏室开始。里面堆满了旧家具,灰尘积得比楼下还厚。她戴上自制的口罩——用旧布缝的——开始一件件清理。
搬开一张缺了腿的椅子,挪开一个裂了缝的木箱,推开一个沉重的樟木柜子……
然后她愣住了。
樟木柜子后面,墙壁上,有一个暗门。
暗门很隐蔽,和墙板严丝合缝,如果不是挪开柜子,本发现不了。门上没有把手,只有一个浅浅的凹槽,大小正好能伸进手指。
林见月犹豫了几秒,伸手扣住凹槽,用力一拉。
门开了。
没有机关,没有锁,就这么轻易地打开了。
门后是一个很小的空间,像是个壁龛,只有半人高,一尺深。里面放着一个木匣子。
木匣子不大,一尺见方,材质是普通的杉木,没有上漆,表面已经泛黄,但保存得很好,没有虫蛀的痕迹。匣子没有锁,只有一个简单的铜扣。
林见月把匣子抱出来,很轻。她打开铜扣,掀开盖子。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没有秘密文件,只有几样简单的东西:
一本线装书,纸张已经泛黄发脆。
一支毛笔,笔杆是竹制的,笔尖已经硬。
一块墨锭,用了一半,截面光滑。
还有一叠裁好的宣纸,纸色微黄,边缘有些起毛。
最下面,压着一封信。
信封是牛皮纸的,没有邮票,没有地址,只写着一行字:
“见月亲启”
是祖母的笔迹。
林见月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放下匣子,拿起信,手指有些颤抖。信封没有封口,她轻轻抽出里面的信纸。
只有一页,写满了字。字迹有些颤抖,不如祖母平时的字工整,像是身体已经很虚弱时写的。
“月月: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已经不在了。别难过,活了这么久,该走了。
茶馆的事,一直没告诉你,是因为时候没到。现在时候到了,你也该知道了。
咱们林家,世代经营这家茶馆。但不是普通的茶馆。白里,它招待活人;到了子时,它招待的是那些心有执念、无法往生的魂灵。
你或许会怕,但别怕。这是咱们林家的宿命,也是福分。你能看见他们,听见他们,帮他们了却心愿,送他们上路。这是功德。
柜子上那把紫砂壶,是咱们家的传家宝。用它泡的茶,能通阴阳。那包茶叶,是特制的,只在必要时用。平时用寻常茶叶即可。
后院那棵树,叫相思树。它现在枯了,但还没死。等你真正接掌茶馆那天,它会再活过来。
茶馆里有规矩,你要记住:
第一,子时开门,只待有缘客。
第二,不问来处,不问去处。
第三,只了缘,不结怨。
第四,茶钱随心,不可强求。
第五,也是最重要的一条——若遇穿玄衣、携冥火之人,切莫顶撞。那是地府来的官差,咱们惹不起。但也不必太过惧怕,茶馆有茶馆的规矩,他们也有他们的规矩。
月月,知道你性子静,不爱说话,但心里有主意。茶馆交给你,放心。
好好活着,好好经营。这是咱们林家的。
留。”
信到此为止。
林见月拿着信纸,呆呆地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窗外的阳光移过窗棂,光斑在她脚边缓缓移动。远处传来隐约的市井声,自行车铃铛,小贩的叫卖,孩子的嬉笑。
但这些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玻璃,模糊而遥远。
她的脑海里,只有信上的字在反复回响。
“白里,它招待活人;到了子时,它招待的是那些心有执念、无法往生的魂灵。”
“你能看见他们,听见他们,帮他们了却心愿,送他们上路。”
“若遇穿玄衣、携冥火之人,切莫顶撞。那是地府来的官差……”
地府来的官差。
玄衣。冥火。
林见月缓缓抬起头,看向窗外。阳光正好,后院那棵枯树在光线下投下扭曲的阴影。
一切都有了答案。
为什么祖母从不提起过去。
为什么要把茶馆留给她。
为什么那包茶叶上写着“待客用”。
为什么昨晚会有牌位敲门。
为什么她会有那种“通感”的能力。
因为这是宿命。
是林家的宿命,是流淌在血脉里的东西。
她走到窗边,看着后院那棵枯树。相思树……现在它枯着,但祖母说,等她真正接掌茶馆那天,它会再活过来。
真正接掌茶馆。
怎样才算真正接掌?像昨晚那样,帮助一个亡魂了却执念?还是需要什么仪式?
林见月不知道。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手里的信。纸张已经泛黄,墨迹也有些褪色,但字迹清晰,每一笔每一划都透着郑重。
她把信纸小心地折好,放回信封,再把信封放回木匣子。然后合上盖子,扣好铜扣。
木匣子很轻,但她觉得手里沉甸甸的。
这是祖母留给她的。
不,不止是祖母。是林家世世代代,一代传一代,传到她手里的。
她抱着匣子走下楼梯,来到大堂。晨光从东窗斜射进来,将整个大堂照得通亮。灰尘在光柱中飞舞,像无数细小的。
她把木匣子放在柜台上,和那把紫砂壶并排。
然后,她开始泡茶。
用刚买的茉莉花茶,用那把紫砂壶,用井水烧开的热水。茶叶在壶中舒展,茉莉花的香气弥漫开来,和紫砂壶本身那股淡雅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味道。
她倒了三杯。
一杯放在柜台前,敬祖母。
一杯放在圆桌上,敬昨晚那位林将军。
最后一杯,她自己端着,坐在条凳上,慢慢地喝。
茶很烫,香气扑鼻。她小口小口地喝着,感受着热水滑过喉咙,温暖身体。
阳光渐渐升高,从东窗移到中天。大堂里越来越亮,那些阴暗的角落都被照亮,无处遁形。
林见月喝完茶,把杯子洗净,放回柜台。
然后她开始打扫。
像昨天一样,扫地,擦桌子,擦椅子,擦窗户。但今天的心情和昨天完全不同。昨天是茫然,是困惑,是不得已而为之。今天是清醒,是接受,是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既然这是宿命,那就面对它。
既然这是祖母托付的,那就做好它。
既然那些亡魂需要帮助,而只有她能帮,那就帮。
她想通了。
至少暂时想通了。
打扫完大堂,她开始整理货架。把那些空了的茶罐拿下来,擦净,摆整齐。虽然现在没有茶叶可放,但至少看起来像样些。
然后是厨房。灶台,水缸,碗柜,一样样清理。
最后是后院。她找来一把生锈的铲子,开始清理杂草。杂草很深,扎得很牢,她费了很大劲才清理出一小片。汗水浸湿了衣服,手掌磨出了水泡,但她没停。
累了就坐在井边休息,喝口井水,看着那棵枯树。
枯树沉默地立着,枝扭曲,没有一片叶子,但不知为什么,她今天看它,总觉得它在“看”着自己。
不是用眼睛,是用某种更本质的方式。
像是沉睡者在梦境边缘的感知。
她摇摇头,继续活。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傍晚时分,她煮了面,煎了鸡蛋,坐在大堂的圆桌旁吃晚饭。夕阳从西窗照进来,把整个大堂染成金色。灰尘在光柱中飞舞,像金色的沙粒。
吃完饭,她点起蜡烛,坐在烛光里,看祖母留下的那本线装书。
书很旧,纸页泛黄发脆,翻动时要格外小心。里面用毛笔小楷记载着一些东西:茶的种类,泡茶的方法,一些草药的知识,还有一些……古怪的符号和图案。
她看不太懂,但看得认真。
烛光跳跃,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微微晃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远处传来钟声。
十下。
十一点。
十一点半。
林见月放下书,揉了揉眼睛。烛光昏暗,看久了眼睛发酸。她吹灭蜡烛,准备上楼休息。
就在她起身的刹那——
“咚。”
“咚咚。”
敲门声。
和前天晚上一模一样的敲门声。缓慢,沉重,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在寂静的深夜里清晰得刺耳。
林见月的动作僵住了。
她站在黑暗中,手还保持着吹蜡烛的姿势,眼睛死死盯着大门。
来了。
又来了。
第二个“客人”。
心跳开始加速,手心冒汗。但和前天晚上的恐惧不同,这一次,她心里更多的是……紧张,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期待。
她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而是像前天晚上一样,弯下腰,从门缝往外看。
门外,青石板铺就的门廊上,空无一人。
但地上有东西。
不是牌位。
是一只鞋。
一只很旧很旧的布鞋,鞋面是黑色的,已经洗得发白,鞋底磨得很薄,几乎要破了。鞋面上用红线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福”字,针脚粗糙,但能看出绣得很用心。
鞋就放在门廊正中央,端端正正,像被人仔细摆好了一样。
林见月直起身,深吸一口气,然后拉开了门闩。
“吱呀——”
木门打开。
夜风灌进来,带着雨后泥土的湿气。巷子里一片漆黑,只有远处零星几盏路灯的光,模糊地照过来。那只布鞋静静地躺在青石板上,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孤零。
她蹲下身,仔细看这只鞋。
很小,像是孩子的鞋,最多四五岁孩子穿的尺寸。布料很旧,但洗得净,那个“福”字虽然歪斜,但红线鲜艳,像是刚绣上去不久。
鞋里是空的。
但她能感觉到——和前天晚上面对牌位时一样的感觉——这只鞋里,萦绕着某种情绪。
不是遗憾,不是悲伤。
是……迷茫。
深深的,无助的,找不到方向的迷茫。
林见月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鞋面。布料粗糙,带着夜露的湿气。没有记忆洪流涌入,只有一股淡淡的、孩子般的困惑和害怕,像涟漪一样扩散开来。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了鞋。
很轻,轻得像没有重量。
她把鞋拿进大堂,放在圆桌上。然后关上门,好门闩。
烛光已经灭了,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她重新点燃蜡烛,放在桌上。烛光跳动,将鞋的影子投在桌面上,拉得很长。
现在该怎么办?
奉茶?
可这是一只鞋,不是牌位。怎么奉茶?把茶倒在鞋里?
林见月想了想,还是去厨房烧水。水开后,她用紫砂壶泡了茶——这次用的是刚买的茉莉花茶。茶水倒进茶杯,热气袅袅升起。
她把茶杯放在鞋旁边。
然后坐下,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烛光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微微晃动。鞋静静地躺在桌上,茶杯里的热气渐渐消散,水面恢复平静。
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光,没有影,没有记忆涌入。
林见月皱起眉头。不对,方法错了。这只鞋和牌位不一样,它承载的执念形式不同,需要的“了缘”方式也不同。
她盯着鞋,盯着那个歪歪扭扭的“福”字,努力去感受那股迷茫的情绪。
迷茫……孩子……鞋……
忽然,她明白了。
这孩子不是遗憾,不是怨恨,是走丢了。
找不到回家的路,找不到妈妈,在黑暗里害怕,迷茫,不知道该怎么办。
所以鞋会出现在这里——因为茶馆是“门”,是阴阳交界处,是迷路的魂灵本能会寻找的地方。
那该怎么帮它?
林见月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祖母信里的话。“只了缘,不结怨。”“茶钱随心,不可强求。”
了缘……了缘……
她睁开眼,目光落在鞋上。
然后,她做了一件自己都没想到的事。
她轻轻哼起歌来。
不是刻意的,是自然而然的,脑海里浮现出旋律,她就跟着哼了出来。那是一首很老的摇篮曲,调子简单,重复,温柔。她记得小时候,祖母偶尔会哼这首歌哄她睡觉。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遮窗棂啊……”
声音很轻,在寂静的大堂里飘荡。
哼着哼着,她伸出手,轻轻拍着桌面,像是拍着孩子的背。
一下,两下,三下。
节奏缓慢,温柔。
“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儿声啊……”
她继续哼着,眼睛看着那只鞋。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鞋面上,那个用红线绣的“福”字,开始微微发光。
不是前天晚上牌位那种白色的光,而是一种很淡很淡的、暖黄色的光,像是烛光,又像是……妈妈的手,温柔的,包容的。
光很弱,但确实在亮。
随着歌声,光越来越亮,越来越暖。鞋面上浮现出淡淡的光晕,光晕中,隐约能看到一个小小的、模糊的影子,蜷缩着,像是在睡觉。
林见月没有停,继续哼着歌,拍着桌面。
光晕渐渐扩散,将整个鞋包裹起来。那个小小的影子在光晕中动了动,翻了个身,然后缓缓地、缓缓地舒展开来。
是一个孩子的轮廓。
很小,大概三四岁,穿着旧旧的衣裳,光着另一只脚。他(她)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像是刚睡醒。
林见月停下歌声。
光晕中的孩子抬起头,看向她。看不清五官,但能感觉到那目光里的困惑和依赖。
“妈妈……”一个细小的、模糊的声音,直接在她脑海里响起。
不是耳朵听到的,是直接感知到的。
林见月的心被揪了一下。她尽量放柔声音,虽然知道对方可能听不懂:“我不是妈妈。但……我带你回家,好吗?”
孩子歪了歪头,像是在理解这句话。
然后,他(她)伸出小小的、模糊的手,指向门外。
林见月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东边。
“家在那边?”她轻声问。
孩子点点头。
光晕开始变淡,孩子的轮廓也在变淡,像晨曦中的雾气,慢慢消散。但那种迷茫的情绪,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心的、困倦的感觉。
最后,光晕完全消失。
鞋还躺在桌上,但那个“福”字不再发光。鞋面上萦绕的情绪也消失了,现在它就是一只普通的、旧旧的童鞋。
林见月静静地看着鞋,看了很久。
然后她起身,拿起鞋,走到门边,打开门。
夜色正深,巷子里一片寂静。东方的天空,启明星刚刚升起,闪着清冷的光。
她弯下腰,把鞋放在门外的青石板上,鞋尖朝东。
“回家吧。”她轻声说。
话音刚落,一阵夜风吹来,卷起地上的落叶。那只鞋在风中晃了晃,然后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推动,朝着东边,一点一点地,挪动了寸许。
再一阵风吹来,鞋又挪动了一点。
就这样,在夜风的吹拂下,那只鞋一点一点地、缓慢地、但坚定地朝着东方挪去,最终消失在巷子的拐角处。
林见月站在门口,看着鞋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
夜风吹动她的头发,带着凉意。她抱紧手臂,忽然觉得很累,不是身体上的累,是心里的累。
帮助亡魂了却执念,原来是这么耗费心力的事。
她关上门,好门闩,回到大堂。
桌上的茶杯还放在那里,茶已经凉透。她端起茶杯,把茶水倒在后院的地上,然后洗净杯子,放回柜台。
做完这些,她吹灭蜡烛,上楼。
躺在床上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她累极了,几乎是瞬间就睡了过去。
这一次,她做了梦。
梦里有一个小小的孩子,穿着旧旧的衣裳,光着一只脚,另一只脚上穿着绣着“福”字的布鞋。孩子走啊走,走过长长的巷子,走过石板路,最后走到一户亮着灯的人家门前。门开了,一个模糊的女人的身影蹲下来,抱住孩子,哭了。
然后梦就醒了。
林见月睁开眼睛,天已经大亮。
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回想着那个梦。
是真的吗?还是只是她有所思夜有所梦?
她不知道。
但她希望是真的。
希望那个孩子找到了回家的路,希望那个妈妈等到了她的孩子。
哪怕阴阳两隔,至少,执念已了,魂灵安息。
她起床,洗漱,下楼。
大堂里一切如旧,阳光从东窗照进来,灰尘在光柱中飞舞。
她走到柜台后,拿起祖母留下的信,又读了一遍。
“只了缘,不结怨。”
“茶钱随心,不可强求。”
她放下信,看向那把紫砂壶。
壶身光洁,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第二夜,第二客。
她做到了。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
没有午夜敲门声,没有奇怪的客人,没有发光的东西。就像那两晚的事从未发生过,就像这家茶馆只是一间普通的、荒废的老房子。
林见月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她每天早起,打扫,做饭,看书。下午会出门采购,和巷口的杂货铺老板聊几句——老板姓王,人很和气,渐渐和她熟了,会给她留些新鲜的蔬菜。
她也会在巷子里走走,熟悉环境。梧桐巷不长,也就百来米,两边大多是老旧的平房,住的多是老人,年轻人很少见。邻居们对她这个新来的住客虽然好奇,但也没人多问,顶多远远地点点头。
子平静得让人几乎要忘记那些诡异的事。
直到第四天晚上。
那天是农历十五,月亮很圆,很大,挂在天空,像一轮银盘。月光透过窗户照进大堂,在地上投下清晰的窗棂影子。
林见月像往常一样,点着蜡烛看书。祖母留下的那本线装书她已经看了一小半,里面记载的东西越来越古怪,有些像是符咒,有些像是药方,还有一些她完全看不懂的图案。
烛光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
夜深了。
远处传来钟声,十一下。
她打了个哈欠,合上书,准备吹灭蜡烛上楼睡觉。
就在她俯身靠近蜡烛,准备吹气时——
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影子。
不是她的影子。
是另一个影子,从大门的方向投射进来,映在地面上。
林见月的动作僵住了。
她缓缓直起身,慢慢转过头,看向大门。
门闩好好的,门关得严严实实。
但地上确实有一个影子。
修长的,清晰的,穿着宽袍大袖的影子,就映在门内的青砖地面上,一动不动。
影子没有实体。
门外没有人。
但影子就在那里。
林见月的心脏骤然收紧。她盯着那个影子,一动不敢动。烛光在她手中颤抖,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动。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一秒,两秒,三秒……
然后,影子动了。
它缓缓地,以一种完全违背物理规律的方式,从地面上“站”了起来——不,不是站起,是像一幅画从平面变成立体,从二维变成三维,从影子变成……人。
一个穿着玄色古装的男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大堂中央。
林见月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出现的,就像他原本就在那里,只是从阴影中显形。
男人很高,很瘦,穿着宽袖长袍,颜色是极深的黑,在烛光下几乎要融进周围的黑暗里。他的头发很长,用一简单的木簪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面容……林见月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那不是英俊,也不是冷酷。
是一种超越性别的、近乎完美的精致,像是用最上等的白玉雕琢而成,没有一丝瑕疵。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纯黑色的,没有眼白,没有瞳孔,就是纯粹的黑,深不见底的黑,看过来的时候,像是能把人的灵魂吸进去。
他站在那里,双手负在身后,身姿挺拔得像一杆枪。周身散发着一种无形的、冰冷的气息,那气息所过之处,连烛光都暗淡了几分,火焰畏缩地跳动,仿佛在害怕。
林见月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她想起祖母信里的话:“若遇穿玄衣、携冥火之人,切莫顶撞。那是地府来的官差……”
玄衣。
眼前这个人,穿的就是玄衣。
那么冥火……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男人的手。他的手很白,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此刻,那双手自然垂在身侧,没有火焰。
但下一秒,男人开口了。
声音很低,很冷,像寒冬腊月里屋檐下结的冰凌,清脆,冰冷,不带一丝温度。
“林见月。”
他叫她的名字,不是疑问,是陈述。
林见月张了张嘴,想回答,却发现喉咙发紧,发不出声音。她只能点点头,动作僵硬得像木偶。
男人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双纯黑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像是看着一件物品,而不是一个人。
然后,他的目光移开,缓缓扫过大堂:青砖地面,木质桌椅,柜台,货架,最后落在那把紫砂壶上。
看到紫砂壶时,他的眼神有极其细微的变化——像是认出了什么,又像是确认了什么。
“不归茶馆第四十七代掌柜。”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冰冷,“吾乃地府无常司监察使,裴昭。”
裴昭。
这个名字像一块冰,砸进林见月的脑海。她盯着男人,盯着他那双纯黑的眼睛,盯着他玄色的衣袍,脑子里一片空白。
裴昭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反应,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此馆擅留亡魂,私了因果,已乱阴阳秩序。依地府律第三百二十四条第七款,当封馆缉拿,押赴酆都受审。”
他的语速不快,每个字都清晰得像冰珠落地,砸在寂静的大堂里,激起冰冷的回音。
擅留亡魂。
私了因果。
乱阴阳秩序。
封馆缉拿。
押赴酆都受审。
每一个词林见月都听得懂,但连在一起,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口。她感到呼吸困难,手脚冰凉,脑子里嗡嗡作响。
“我……”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我没有……我只是……”
“只是什么?”裴昭打断她,向前踏出一步。
就是这一步。
明明只是很平常的一步,但在他踏出的瞬间,整个大堂的温度骤降。不是心理上的冷,是物理上的、实实在在的降温。烛光猛地一暗,火焰缩成绿豆大小,几乎要熄灭。林见月呼出的气变成白雾,墙壁上甚至开始凝结细小的霜花。
“只是帮他们了却心愿?”裴昭的声音更冷了,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你以为你是谁?判官?阎王?谁给你的权力,擅自涉生死轮回?”
林见月被他的气势得后退一步,后背抵在柜台上,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部生疼——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我没有涉轮回。他们……他们是自愿的。了却了执念,他们就走了。”
“走了?”裴昭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浅、极冷的弧度,“走到哪里?魂飞魄散?还是滞留阳间,化为厉鬼?”
“不是的!”林见月脱口而出,“他们走了!真的走了!我能感觉到!”
“你能感觉到?”裴昭又向前一步。
这一次,他离她只有三步之遥。林见月能清楚地看到他衣袍上的暗纹,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仿佛活物般流动的纹路。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类似冰雪和古老纸张混合的气息。能感觉到那种几乎实质化的、冰冷刺骨的威压,压得她喘不过气。
“凭你这点微末的道行,也配谈‘感觉’?”裴昭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耐,“阴阳有序,生死有命。亡魂当归地府,由判官审其功过,定其轮回。岂容你一介凡人擅自手?”
他抬起右手。
那只手很白,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此刻,那只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拢,指尖上,毫无征兆地,燃起了一簇火焰。
幽蓝色的火焰。
没有温度,反而散发着极致的寒意。火焰不大,只有蜡烛的焰心大小,但在它出现的瞬间,整个大堂的光线都扭曲了,仿佛被那火焰吞噬。墙壁上的霜花迅速蔓延,地面凝结出一层薄冰。林见月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缓慢流动、几乎要冻结的声音。
冥火。
这就是祖母信里说的“冥火”。
地府官差的象征。
“此馆当封。”裴昭的声音如同宣判,“你,随我回地府受审。”
话音未落,他指尖那簇幽蓝冥火骤然暴涨,化作一道冰冷的火线,如同毒蛇出洞,直射林见月面门!
太快了!
林见月本来不及反应,甚至连惊呼都卡在喉咙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蓝色的火线在瞳孔中急速放大,寒意先于火焰触及皮肤,冻得她脸颊刺痛。
要死了。
这个念头刚刚浮现——
异变突生!
就在冥火即将触及林见月的刹那,她身后的柜台,那把一直静静摆放在角落的紫砂壶,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
不是发光,是壶身内部,那些暗紫色的砂质中,浮现出无数细密的、金色的纹路。那些纹路如同活物,迅速蔓延,瞬间布满了整个壶身,让紫砂壶看起来像是用黄金编织而成。
与此同时,以林见月为中心,她周围三尺之内的空气,骤然扭曲!
不是温度的扭曲,是空间的扭曲。仿佛有一层看不见的、坚韧无比的膜,在她身前瞬间张开。冥火撞上这层“膜”,发出一声沉闷的、仿佛金属交击的嗡鸣!
幽蓝色的火焰炸开,化作无数细小的火星,四散飞溅。但那些火星在触及扭曲空气的边界时,就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纷纷湮灭,连一丝烟尘都没有留下。
而林见月,毫发无伤。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甚至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感觉到一股暖流从身后柜台的方向涌来,瞬间流遍全身,驱散了那股几乎冻结血液的寒意。紧接着,她看到自己身前的空气中,浮现出无数道细密的、金色的纹路。
那些纹路和紫砂壶上的纹路一模一样,像是茶叶的脉络,又像是某种古老的文字,交织成一张复杂而美丽的网,悬浮在空中,将她牢牢护在后面。
金色纹路散发着温暖的光芒,和裴昭指尖冥火的幽蓝寒光分庭抗礼,将大堂分割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边是温暖的金色,一边是寒冷的蓝色。
裴昭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他盯着那些金色纹路,盯着纹路后面毫发无伤的林见月,纯黑的眼眸深处,第一次出现了情绪的波动——不是愤怒,不是惊讶,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形容的情绪,像是认出了什么,又像是触碰到了某个尘封已久的禁忌。
他缓缓放下手,指尖的冥火熄灭。
大堂里的温度开始回升,墙壁上的霜花慢慢融化,地面的薄冰化作水渍。但那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没有丝毫减弱,反而因为刚才的碰撞,变得更加凝重,几乎要凝固成实质。
林见月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她低头看着自己身前那些缓缓旋转、流转的金色纹路,又抬头看向柜台——紫砂壶上的金光已经暗淡下去,恢复了原本的暗紫色,但壶身还残留着淡淡的余温。
是这把壶救了她。
是祖母留下的这把壶,在关键时刻,自动激发,护住了她。
她再看向裴昭。
那个自称地府监察使的男人,依旧站在那里,玄衣如墨,面容冰冷。但他看她的眼神,已经和刚才不一样了。
不再是看一件物品的眼神。
而是……审视,探究,以及一丝极难察觉的……凝重。
“茶缘禁制。”裴昭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冰冷,但少了那份居高临下的讥诮,多了几分慎重,“林家居然还有后人能激发它。”
林见月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能感觉到,局势似乎发生了变化。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直视着裴昭那双纯黑的眼睛:“我不知道什么是茶缘禁制。但这里是我祖母留给我的茶馆,我是这里的掌柜。我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是在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客人。”
“客人?”裴昭的嘴角又勾起那个冰冷的弧度,“你称那些滞留阳间的亡魂为‘客人’?”
“他们不是恶鬼。”林见月的声音渐渐平稳下来,“他们只是有未了的心愿,有放不下的执念。我帮他们了却心愿,送他们离开,这有什么不对?”
“有什么不对?”裴昭向前踏出一步。
金色纹路立刻有所感应,光芒更盛,将他退半步。他停下脚步,盯着那些纹路,眼神晦暗不明。
“生死轮回,乃天地至理。亡魂滞留阳间,本就有违天道。你擅自手,了却他们的执念,看似慈悲,实则是扰乱了阴阳秩序,阻断了他们应有的因果。”他的声音冷得像冰,“林见月,你可知,有些执念,是他们生前罪孽的延续?有些心愿,是他们死后应受的惩罚?你帮他们了却,等同于替他们担了因果,篡改了命数。”
林见月愣住了。
她从来没想过这些。
她只看到那些亡魂的遗憾,那些未了的心愿,那些痛苦的执念。她只想帮他们解脱,送他们安息。
可如果……如果那些执念本身就是他们应受的惩罚呢?
如果那些心愿,本就不该被实现呢?
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无话可说。
裴昭看着她的表情,知道她听进去了。但他并没有乘胜追击,反而话锋一转:“不过,茶缘禁制既已激发,说明你确实是林家正统血脉,有资格执掌此馆。”
林见月抬起头,困惑地看着他。
“地府律法,并非不通人情。”裴昭的声音依旧冰冷,但语气稍缓,“不归茶馆存在已久,有其特殊之处。你若真想继续经营,需依规矩来。”
“什么规矩?”
“第一,每月十五,子时三刻,需向无常司报备本月所接‘客人’姓名、执念、了缘方式及结果。”
“第二,不得手地府正在追捕的要犯亡魂。”
“第三,不得以茶馆之名,行逆乱阴阳之事。”
“第四,”裴昭的目光扫过大堂,最后落在林见月脸上,“茶馆内外,严禁私设阵法,严禁私藏禁物,严禁与邪祟勾结。”
他一口气说完四条,每一条都像冰锥,砸在林见月心头。
每月报备?她连无常司在哪儿都不知道。
不得手要犯?她怎么知道哪些亡魂是地府要犯?
不得逆乱阴阳?这范围太广了,她本不懂什么是逆乱阴阳。
严禁这严禁那……她连阵法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林见月艰难地开口,“我怎么报备?去哪里报备?还有,我怎么知道哪些亡魂是你们要抓的?我……”
“那是你的事。”裴昭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既然接了这茶馆,这些规矩,你就得守。”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茶缘禁制能护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若真犯了地府忌讳,便是禁制全开,也保不住你。”
说完,他转身,似乎准备离开。
“等等!”林见月脱口而出。
裴昭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你……”林见月看着他挺拔却冰冷的背影,咬了咬下唇,“你就这么走了?刚才……刚才你要我,现在又说要我守规矩,这算什么?”
裴昭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侧过脸,月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他半边脸上,将那完美的轮廓镀上一层银边,却也让另外半边脸隐没在阴影中,显得更加诡谲难测。
“刚才,”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是公事公办。现在,是给你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证明你配得上这间茶馆的机会。”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开始变淡。
不是走,不是消失,而是像墨滴入水,缓缓晕开,融进周围的黑暗里。玄色的衣袍先模糊,然后是身形,最后是那张精致却冰冷的脸。
整个过程不过三秒。
三秒后,大堂里空空如也。
只有地上未的水渍,墙壁上融化的霜花,还有空气中残留的、冰雪般的气息,证明刚才的一切不是幻觉。
林见月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裴昭消失的地方,很久没有动。
身前的金色纹路已经消散,柜台上的紫砂壶也恢复了平静。烛光重新明亮起来,温暖的光晕填满大堂。
但她心里,却一片冰凉。
地府。
监察使。
冥火。
茶缘禁制。
规矩。
这些词在她脑子里盘旋,碰撞,搅得她心神不宁。
她缓缓走到柜台边,拿起那把紫砂壶。壶身温热,残留着刚才激发的余温。她抚摸着壶身上那些细密的砂质纹路,想象着它们刚才变成金色脉络的样子。
“你到底是什么?”她轻声问。
壶当然不会回答。
她又想起祖母信里的那句话:“若遇穿玄衣、携冥火之人,切莫顶撞。那是地府来的官差,咱们惹不起。但也不必太过惧怕,茶馆有茶馆的规矩,他们也有他们的规矩。”
不必太过惧怕。
可现在,她怕得要死。
刚才那道冥火射来的瞬间,她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那种冰冷刺骨、冻结灵魂的感觉,她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但怕有什么用?
人已经来了,规矩也立下了,她要么遵守,要么……死?
林见月放下壶,走到圆桌旁坐下。烛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微微晃动。
她看着自己的影子,忽然觉得很累。
不是身体的累,是心里的累。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刚大学毕业的女孩,父母早逝,和祖母相依为命。她学的是历史,喜欢安静,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她的人生规划本来是找一份图书馆或者档案馆的工作,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
可现在呢?
继承了一间只在午夜营业的诡异茶馆。
要接待来自阴间的“客人”。
要帮他们了却执念。
还要面对地府来的监察使,遵守一堆听都没听过的规矩。
这算什么人生?
她趴在桌上,把脸埋进臂弯里。
很累。
真的很累。
但趴了几分钟,她又抬起头。
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种深沉的、认命般的平静。
祖母把茶馆留给她,一定有原因。
那些亡魂找到她,一定有原因。
那个裴昭没有她,反而给了她机会,也一定有原因。
既然逃不掉,那就面对。
既然要做,那就做好。
她站起身,吹灭蜡烛。
月光从窗外洒进来,将大堂照得一片银白。她借着月光走上楼梯,回到房间,躺下。
闭上眼睛前,她想起裴昭最后那句话。
“证明你配得上这间茶馆的机会。”
怎么证明?
用行动证明。
用接下来的每一个夜晚,每一次“待客”,每一盏茶证明。
她不知道前路还有什么在等着她。
窗外,月亮已经升到中天。
清冷的月光洒在梧桐巷十七号的门楣上,洒在那块“不归茶馆”的匾额上,洒在后院那棵枯死的相思树上。
树影摇曳,仿佛在月光中,悄无声息地,抽出了一丝新芽。

维C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