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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时,林见月已经醒了。

她没有立刻起床,而是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声音。巷子里有早起的鸟鸣,有邻居开门的声音,有自行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轻响。这些声音让她感到踏实——这是属于白天的、活人的世界。

昨晚那封信还放在枕边。她侧过身,拿起那张泛黄的信纸,就着晨光又看了一遍。

“城南桂花巷,第七棵桂花树下,有东西留给你。”

字迹娟秀,像是女子的笔迹。纸很旧,墨迹也有些褪色,但保存得很好,没有破损。信封是普通的黄褐色信封,没有任何邮票或邮戳,就像凭空出现一样。

桂花巷。

她知道这个地方。城南通衢街旁边的一条老巷子,因巷内遍植桂花而得名。每年秋天,整条巷子都浸在桂花香里,是城里人赏秋的好去处。现在是初夏,桂花还没开,巷子应该很安静。

第七棵桂花树下。

会是什么东西?谁留下的?为什么要留给她?

林见月坐起身,把信纸小心折好,放回信封,再把信封塞进外套内侧口袋。贴身放着,能感觉到纸张轻微的硬度。

她下床洗漱,换上一身轻便的衣服——简单的白色T恤,深蓝色牛仔裤,帆布鞋。头发扎成马尾,净利落。出门前,她看了一眼墙角那片阴影。

阴影依旧浓稠,沉默,没有任何变化。

但她知道,裴昭就在那儿。

“我要出去一趟。”她对着阴影说,声音平静,“去城南桂花巷。”

阴影没有回应。

她也不指望有回应。说完就转身下楼,锁好门,离开了茶馆。

初夏的早晨,空气清新,带着昨夜雨后的湿润。梧桐巷还很安静,大多数人家还没开门。林见月走出巷子,来到主街。街上已经热闹起来,早点摊冒着热气,上班族匆匆走过,学生背着书包三三两两。

她在公交站等车,心里盘算着路线。去城南要转两趟车,大概四十分钟。还好时间还早,她有的是时间。

车来了,她上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子晃晃悠悠地驶过熟悉的街道,商店、学校、公园……这些都是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风景,此刻看来却有些陌生。因为她的生活已经不一样了——白天是普通人林见月,夜晚是不归茶馆的掌柜。两个身份,两个世界,割裂又重叠。

她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手不自觉地摸了摸口袋里的信封。

留信的人……或者说,留信的魂灵,会是什么样的人?女子?看字迹像是女子。为什么会把东西埋在桂花树下?又为什么指定要给她?

问题一个接一个,但没有答案。

车子到站,她下车,换乘另一路。第二路车人更少,她几乎包了一整节车厢。窗外风景从繁华的市区渐渐变成老城区,建筑变矮了,街道变窄了,梧桐树变成了老槐树。

又过了二十分钟,她在通衢街站下车。

通衢街是城南的主道,两边商铺林立,人来人往。桂花巷就在通衢街中段,是一条岔进去的小巷。巷口立着一块青石板,上面刻着“桂花巷”三个字,字迹已经有些模糊。

林见月走进巷子。

巷子很窄,只能容两人并肩。两侧是青砖老屋,有些还保留着雕花窗棂和木制门楼。路面是石板铺的,缝隙里长出青苔。正如她所料,现在是初夏,桂花树还没开花,只有满树绿叶在晨风中轻轻摇曳。

她开始数树。

从巷口开始,第一棵,第二棵,第三棵……

桂花树种植得并不规整,有的在左边,有的在右边,有的两家之间种一棵,有的一家长墙边种了好几棵。她走得很慢,数得很仔细,生怕数错。

第四棵,第五棵,第六棵……

第七棵。

她在第七棵桂花树下停住脚步。

这是一棵很老的桂花树,树粗壮,要两人才能合抱。树皮粗糙皲裂,像老人的皮肤。树冠茂密,枝叶几乎遮住了半边巷道。树下有一圈石凳,供人歇脚,此刻空无一人。

林见月站在树下,抬头看了看。树叶在晨光中泛着油绿的光,叶片间漏下点点光斑,洒在她的脸上。她深吸一口气,能闻到树叶的清香和泥土的湿气。

东西在哪儿?

树下?埋在地下?

她蹲下身,仔细检查树周围的地面。地面是夯实的泥土,长着些杂草,还有几块散落的石板。她用手拨开杂草,露出底下的泥土。泥土湿润,没有新翻动的痕迹。

难道不是埋在树下?

她站起身,绕着树走了一圈,眼睛仔细扫过每一寸地面,每一块石板,甚至树上的树洞。没有,什么都没有。没有新挖的坑,没有凸起的土包,没有藏东西的痕迹。

会不会是理解错了?不是“树下”,而是“树身”?

她伸手摸了摸树。树皮粗糙,裂缝很深,有些裂缝里塞着苔藓和枯叶。她仔细检查每一条裂缝,甚至把手伸进去摸索。除了苔藓和虫子,什么都没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太阳升高了,阳光变得强烈,透过树叶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巷子里开始有人走动,有老人提着菜篮经过,有孩子跑跳着上学。他们都好奇地看了她一眼——一个年轻女孩,大清早在桂花树下摸索,确实有些奇怪。

林见月直起身,有些沮丧。

难道信是假的?是个恶作剧?或者……她来错了地方?桂花巷不止一条?城南还有别的桂花巷?

她拿出信纸,又看了一遍。

“城南桂花巷,第七棵桂花树下,有东西留给你。”

没错,是这里。她数得很清楚,第七棵。位置也对,通衢街中段,桂花巷。

那为什么找不到?

她靠在树上,闭上眼睛,试图冷静下来。回想昨晚接到信时的感觉——那股萦绕在信纸上的情绪:期待,忐忑,哀求。那不是一个恶作剧该有的情绪。留下信的人,是真心希望她找到东西,真心希望她了却某桩心事。

可东西在哪儿?

她睁开眼,目光落在树下的石凳上。石凳是整块青石板凿成的,表面已经被磨得光滑。一共有四个石凳,围成一圈。她之前检查过地面,但没检查石凳。

她走过去,蹲在第一个石凳前。石凳很重,她试着推了推,纹丝不动。石凳和地面之间有些缝隙,她趴下身,往缝隙里看。里面黑乎乎的,只能看到泥土和枯叶。

没有。

第二个石凳,也没有。

第三个石凳,当她趴下往缝隙里看时,手电光扫过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反了一下光。

她心里一动,把手伸进缝隙。缝隙很窄,她的手勉强能伸进去。指尖触到了什么东西——不是泥土,不是枯叶,是某种光滑的、冰凉的东西。

她小心地抠了抠,那东西卡得很紧。她换了几个角度,终于,指尖勾住了某个边缘,用力一拉——

一个油布包被拉了出来。

油布是深褐色的,用细麻绳捆着,捆得很紧。布包不大,约莫巴掌大小,扁扁的,像是一本书或者一叠纸。布包表面沾满了泥土和苔藓,显然在石凳下藏了很久很久。

林见月的心跳加快了。

她拿起布包,拍了拍上面的泥土,解开麻绳。油布里面还有一层油纸,油纸已经泛黄发脆,但保存得还算完好。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

里面是一本线装书。

很薄,只有十几页的样子。封面是深蓝色的纸,没有字,只有一些水渍和霉点。书页已经泛黄,边缘有些破损,但整体还算完整。

她轻轻翻开第一页。

纸张很脆,翻动时要格外小心。第一页是空白的,第二页也是。翻到第三页,才看到字。

是用毛笔写的,字迹和信封上的一样,娟秀,工整,但比信封上的更潦草些,像是匆忙写就。

“余平生所作诗稿,皆在此册。然命运多舛,未及刊行,便遭劫难。今将残稿藏于此,望有缘人得之,不致明珠蒙尘。若得见天,余虽死无憾。”

落款是一个字:婉。

没有姓氏,只有一个“婉”字。期是“庚子年七月初七”。

庚子年……林见月在脑子里快速换算。最近的一个庚子年是2020年,再往前是1960年,再往前是1900年……看纸张的陈旧程度,至少是几十年前,甚至更久。

她把书页往后翻。后面是诗稿,一首接一首,都是七言或五言绝句律诗。字迹工整,墨色深浅不一,显然不是一次写成的。诗的内容多是咏物抒怀,写花写月写四季,也有些感时伤逝之作。平心而论,写得不错,虽然谈不上大家手笔,但清新雅致,颇有灵气。

她快速翻到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没有诗,只有一行小字:

“稿未竟,人已去。此恨绵绵,何时能已?”

字迹在这里戛然而止,墨迹有些晕开,像是滴上了水——或者是泪。

林见月合上书,久久没有说话。

她明白了。

留下这本书的人,叫“婉”。是一位女子,一位有才华的女子,一生写了很多诗,但还没来得及刊行,就遭遇了某种“劫难”。她把诗稿藏在这里,希望有缘人能找到,让她的诗作不至于被埋没。

而她等了多久?几十年?上百年?

等到诗稿藏在石凳下,等到油布腐朽,等到自己化为尘土,也没等到那个“有缘人”。

直到昨晚,她的执念化作一封信,送到了不归茶馆。

直到今天,林见月找到了这本诗稿。

“婉……”林见月轻声念着这个名字。

风吹过,桂花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叹息,又像是回应。

她把诗稿重新包好,放进背包。然后对着桂花树,深深鞠了一躬。

“我会尽力的。”她说。

树叶又沙沙响了一阵,然后安静下来。

林见月转身,离开了桂花巷。

*

回到茶馆时,已是中午。

巷口的王老板正在店门口晒太阳,看见她回来,笑眯眯地打招呼:“林姑娘回来啦?一大早就出门,办事去了?”

“嗯,办点事。”林见月含糊地应道。

“吃饭了没?我这儿新进了些挂面,要不要拿点回去?”

“谢谢王叔,我买了菜。”

寒暄几句,林见月回到茶馆。打开门,大堂里一切如旧,阳光从东窗照进来,灰尘在光柱中飞舞。她看了一眼墙角——阴影还在,沉默如常。

她把背包放在柜台上,拿出那个油布包。油布包在阳光下显得更加陈旧,深褐色的布料已经褪色,边缘有些破损。她小心地解开麻绳,打开油纸,取出那本诗稿。

诗稿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黄色,纸页薄如蝉翼,仿佛一碰就会碎。她不敢在阳光下久放,赶紧收好,重新包起来,放进柜台最下面的抽屉里。

然后她开始做午饭。

简单的青菜面,加了个荷包蛋。她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慢慢地吃。脑子里却一直在想那本诗稿,想那个叫“婉”的女子,想她的诗,想她的遗憾。

“稿未竟,人已去。此恨绵绵,何时能已?”

这种遗憾,她懂。

不是生死之憾,不是爱恨之憾,是才华被埋没、心血被辜负的遗憾。就像一颗明珠被扔进淤泥,一辈子不见天。

吃完饭,她洗净碗,回到大堂。下午的阳光从西窗斜射进来,把整个空间染成温暖的金色。她坐在柜台后,拿出祖母留下的那本线装书,继续看。

今天看的是关于“茶”的部分。

书里说,茶分很多种:清茶、浓茶、苦茶、甜茶、暖茶、凉茶……不同的茶,对应不同的“缘”。清茶解忧,浓茶化怨,苦茶醒神,甜茶慰心。而茶馆用的“待客茶”,是特制的,里面加了特殊的草药,能通阴阳,能见执念。

但书里也警告:茶能通灵,也能伤魂。用量要精准,火候要恰当,心意要纯正。稍有差池,轻则无效,重则伤及魂灵本。

林见月看得仔细,把要点都记在心里。她知道,这些知识将来都会用上。

看到一半,她忽然想起什么,抬起头,对着空气说:

“墨老,你在吗?”

没有回应。

但她感觉柜台上的不归壶微微热了一下。

“我想问个问题。”她继续说,“昨晚那个信……还有今天找到的诗稿,是怎么回事?那个‘婉’,她的执念就是诗稿被埋没吗?我该怎么帮她?”

静默了几秒。

然后,柜台上的不归壶冒出了一缕白烟。

很淡,很细,在阳光下几乎看不见。白烟袅袅升起,在空中缓缓凝聚,化作墨老的虚影。他还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样子,花白头发,深灰长袍,手里拄着壶嘴杖。

“丫头,回来了?”墨老笑眯眯地说,虚影在阳光下有些透明,但轮廓清晰。

“嗯,回来了。”林见月指着抽屉,“诗稿在那里。是一个叫‘婉’的女子留下的,她希望诗稿能见天,不被埋没。”

墨老飘到柜台边,虚影的手在抽屉上方拂过——虽然本碰不到实物,但林见月能感觉到他在“看”。

“嗯……庚子年的东西,有些年头了。”墨老捋了捋胡须,“执念不深,但很纯粹。是文人的通病——总觉得自己的心血该被世人看见,该流传下去。”

“那我该怎么帮她?”林见月问,“把诗稿出版?还是……”

“出版?”墨老笑了,“丫头,她的执念不是‘出版’,是‘被人看见’。她写了一辈子诗,临死都没人读过,那种寂寞,那种不甘,才是她的执念所在。”

林见月若有所思。

“所以,我该找人来读她的诗?”

“不只是读。”墨老飘到圆桌旁,虚影“坐”下——虽然还是悬浮着,“是要让懂诗的人读,欣赏的人读,能理解她的人读。读懂了,欣赏了,理解了,她的执念自然就散了。”

“可是……”林见月皱眉,“去哪儿找这样的人?而且诗稿这么旧了,纸张都快碎了,怎么给人看?”

“这就是你要解决的问题了。”墨老看着她,眼神里有种“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的意味,“茶馆掌柜,不只是泡茶待客。有时候,还得当邮差,当说客,甚至当……媒人。”

“媒人?”

“牵线搭桥的媒人。”墨老说,“把该连的线连上,把该见的人引见,把该了的缘了了。这就是你的工作。”

林见月沉默了。她想起前两晚的经历:林将军的牌位,迷路孩子的鞋,还有今天这本诗稿。每一个“客”都有不同的执念,都需要不同的方式来了却。

没有固定流程,没有标准答案。

全靠掌柜的临场判断,随机应变。

“我……能做到吗?”她轻声问,像是问墨老,也像是问自己。

“做不到也得做。”墨老的声音温和但坚定,“这是你的命,也是你的缘。接了这个担子,就得挑起来。”

林见月点点头,没再说话。

墨老看着她,虚影在阳光下微微波动:“不过你也别太担心。茶馆开了这么多年,历代掌柜都是这么过来的。你有不懂的,可以问我。我有不懂的……”他顿了顿,瞥了一眼墙角那片阴影,“那小子虽然冷冰冰的,但活得久,见识广,真要问,他或许也知道些。”

林见月下意识地也看向墙角。

阴影依旧浓稠,沉默,没有任何表示。

“他不会理我的。”她说。

“那可不一定。”墨老笑了,“那小子虽然脸臭,但心不坏。真要遇到麻烦,他不会袖手旁观的。毕竟,茶馆要是真出了事,他也得担责任。”

林见月想起裴昭那双纯黑的眼睛,那张冷得像冰的脸,那股冰雪般的气息。心不坏?她实在看不出。

但墨老这么说,应该有他的道理。

“我知道了。”她说。

墨老的虚影开始变淡:“好了,我该回去了。器灵不能在外头待太久,耗精气。你自己琢磨琢磨诗稿的事,有想法了再叫我。”

“等等,”林见月叫住他,“还有个问题。”

“说。”

“那个‘婉’……她还会来吗?我是说,像前两晚那样,子时来敲门?”

墨老想了想:“不一定。执念分很多种。有的执念强烈,魂灵会亲自上门。有的执念轻微,只会留下线索,像这封信。至于这位‘婉’姑娘……”他看向抽屉,“她的执念是诗稿被埋没,不是魂灵被困。诗稿找到了,执念就了了一半。剩下的,就看你怎么处理了。”

说完,虚影完全消散,白烟缩回壶嘴。

大堂里又只剩下林见月一个人,和那片沉默的阴影。

她坐回柜台后,拿出诗稿,又翻了一遍。

诗写得确实好。虽然她不是专业的文学评论者,但能看出字里行间的灵性和才情。写花的娇艳,写月的清冷,写四季的流转,写人生的感慨。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刻意的雕琢,就是那种淡淡的、真挚的、从心里流淌出来的句子。

这样的诗,不该被埋没。

她合上诗稿,开始思考。

怎么才能让这些诗被看见?被欣赏?被理解?

出版是不可能的——诗稿太旧,作者已逝,没有名气,哪个出版社愿意出?就算自费出版,印出来也没人看,堆在仓库里落灰,那和埋在石凳下有什么区别?

那……发在网上?现在是网络时代,谁都可以在网上发表作品。可是,把这些几十年前、甚至上百年前的古体诗发到网上,会有人看吗?就算有人看,能看懂吗?能欣赏吗?

而且,她连作者的全名都不知道,只有一个“婉”字。怎么介绍?怎么说?

林见月越想越觉得棘手。

时间在思考中缓缓流逝。窗外的阳光从西窗移到南窗,又从南窗移到地面,最后渐渐暗淡。黄昏来了,巷子里传来炒菜的声音,有饭菜的香味飘进来。

她起身去做晚饭。简单的炒青菜,蒸了个鸡蛋羹。吃饭时还在想诗稿的事,食不知味。

吃完饭,天已经黑了。她点起蜡烛,坐在圆桌旁,对着诗稿发呆。

烛光跳动,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也把诗稿的轮廓投在桌面上。那些泛黄的纸页,那些娟秀的字迹,在烛光下仿佛有了生命,轻轻颤动,像在诉说,像在哀求。

“婉……”她轻声念着这个名字。

忽然,她想起一个人。

大学时的古代文学课老师,姓陈,是个温文尔雅的老先生,对古诗词很有研究。她记得陈老师说过,他退休后还在做古籍整理的工作,经常去图书馆、档案馆,也帮私人收藏家鉴定古籍。

如果把这些诗稿拿给陈老师看呢?

他是懂诗的人,是欣赏诗的人。如果他看了,觉得好,或许会想办法让更多人看到——哪怕只是在学术圈子里,在小范围内流传,那也是“被看见了”。

对,就这么办。

林见月眼睛一亮。她小心翼翼地把诗稿包好,放进背包。明天就去拜访陈老师。陈老师退休后住在城东,坐公交车大概一小时。她记得地址,以前跟同学去拜访过。

有了方向,心里踏实了许多。她吹灭蜡烛,上楼休息。

躺在床上,她还在想诗稿的事。婉是谁?她经历了什么“劫难”?为什么要把诗稿藏在桂花树下?又为什么等了这么多年,才把线索送到茶馆?

想着想着,睡意袭来。

她睡着了。

第二天,林见月起了个大早。

洗漱,吃早饭,然后从衣柜里找出一身相对正式的衣服——浅蓝色的衬衫,黑色的长裤,看起来净利落。她把诗稿小心地包好,放进一个布袋里,再把布袋放进背包。

出门前,她看了一眼墙角。

阴影还在,沉默如常。

她对着阴影说:“我去城东拜访一位老师,关于诗稿的事。”

阴影没有回应。

她也不在意,锁好门,离开了。

坐公交车到城东,花了一个多小时。陈老师住在一条安静的老街,房子是那种带院子的平房,青砖灰瓦,门口种着两棵石榴树。现在是初夏,石榴花开得正盛,火红的花朵在绿叶间格外醒目。

林见月按了门铃。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开门的正是陈老师,穿着家居服,戴着老花镜,手里还拿着一本书。

“陈老师好。”林见月恭敬地鞠躬。

陈老师推了推眼镜,仔细看了看她:“你是……林见月?以前选修我古代文学课的那个?”

“是的,陈老师还记得我。”

“记得记得,你那时候作业写得很认真。”陈老师笑了,侧身让开,“进来吧,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

林见月跟着陈老师进了院子。院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净,种了些花草,还有个小小的鱼池。屋里陈设简单,满墙都是书,从地板堆到天花板,空气里有旧书和墨香混合的味道。

陈老师让她在客厅的藤椅上坐下,自己去泡茶。茶是普通的绿茶,但泡得很用心,水温、时间都恰到好处。

“说吧,找我什么事?”陈老师把茶杯推到她面前,温和地问。

林见月从背包里拿出布袋,小心地取出油布包,再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的诗稿。

“陈老师,我偶然得到了这本诗稿,想请您看看。”

陈老师接过诗稿,动作很轻,像是捧着易碎的珍宝。他先看了看封面,又看了看纸张,然后戴上老花镜,翻开第一页。

“庚子年……看纸张,至少是民国时期的。”他喃喃自语,然后开始看内容。

林见月紧张地看着他。

陈老师看得很慢,很仔细。一页一页地翻,有时会停下来,反复看某一句,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锁。客厅里很安静,只有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林见月的心一点点提起来。她怕陈老师觉得这些诗不好,怕他摇头说“没什么价值”,怕婉等了这么多年,等来的是一句“平庸之作”。

终于,陈老师合上了诗稿。

他摘下老花镜,揉了揉鼻梁,久久没有说话。

“陈老师……”林见月忍不住开口。

陈老师抬手,示意她稍等。然后他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厚厚的《民国闺秀诗词选》,翻到某一页,又拿起诗稿,对照着看。

看了很久,他长叹一口气。

“见月啊,”他转身,看着林见月,眼神很复杂,“你这本诗稿,从哪里得来的?”

林见月早就想好了说辞:“是在旧书摊上偶然买到的。我看着字迹娟秀,内容也不错,就想拿来请您看看。”

陈老师盯着她看了几秒,像是要看穿她的谎言。但最终,他没有追问,只是点点头。

“这本诗稿,很有价值。”他说,声音有些激动,“不是艺术价值有多高——虽然写得确实不错,清新雅致,颇有灵气——而是历史价值。你看这里,”他指着诗稿中的某一页,“这首诗写的是‘戊戌年中秋’,戊戌年是1898年。再看这里,‘庚子事变,避乱南迁’……如果这些记录是真的,那这位‘婉’女士,应该是清末民初的人。”

林见月的心跳加快了。

“而且,”陈老师继续翻动诗稿,“你看她的用典、措辞、格律,都很规范,显然是受过良好教育的闺秀。但她的诗里,没有那种深闺怨怼,反而有一种开阔的气象,写景抒情都很大气。这在那个年代的女性诗作里,是很少见的。”

他越说越激动,眼睛都亮了:“如果能确定作者的身份,如果能找到更多关于她的资料,那这本诗稿就是研究清末民初女性文学、女性教育、女性思想的宝贵材料!”

林见月听着,心里既高兴,又有些酸楚。

高兴的是,婉的诗稿终于被懂行的人看到了,被认可了。酸楚的是,婉本人已经不在,她永远听不到这些赞美,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心血没有被埋没。

“那……陈老师,您能帮忙吗?”她问,“帮忙确认作者的身份,或者……让更多人看到这些诗?”

陈老师沉吟片刻:“我可以试试。我认识几个做近代女性文学研究的朋友,可以请他们帮忙看看。如果真有价值,可以在学术期刊上发表,或者收入相关的选集。”他顿了顿,看着林见月,“但你要想清楚,一旦发表,这本诗稿就不完全属于你了。它会进入公共领域,被研究,被讨论,甚至被质疑。”

“没关系。”林见月说,“只要能被人看见,被真正懂它的人看见,就够了。”

陈老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好,那我先复印一份,原件你拿回去好好保存。等我这边有进展了,再联系你。”

“谢谢陈老师。”

林见月起身鞠躬,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离开陈老师家时,已经是中午。阳光很好,街道两旁的梧桐树投下斑驳的树影。她走在树荫下,脚步轻快了许多。

婉的执念,应该可以了却了吧?

诗稿被懂行的人看到了,被认可了,甚至有可能被研究、被发表。这应该就是她想要的——不是名利,不是流传千古,只是“被人看见”,只是“心血不被辜负”。

林见月坐公交车回茶馆。路上,她看着窗外的风景,心里想着婉。那个生活在清末民初的女子,有才华,有灵气,却因为时代,因为性别,因为种种原因,诗稿被埋没,心愿未了。现在,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后,她的诗终于要被看见了。

这算不算一种圆满?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自己做了该做的事。

回到茶馆时,已是下午。她开门进去,大堂里一切如旧。阳光从西窗照进来,灰尘在光柱中飞舞。她看了一眼墙角——阴影还在,沉默如常。

她把诗稿原件小心地放回柜台抽屉,然后开始准备晚饭。

心情很好,她决定做点好吃的。去巷口的王老板店里买了块豆腐,一把青菜,还有几个鸡蛋。回来做了麻婆豆腐,清炒青菜,蒸了鸡蛋羹。虽然简单,但色香味俱全。

她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慢慢地吃。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收音机里放着轻音乐,是王老板借给她的旧收音机,信号不太好,偶尔有杂音,但还能听。

吃着吃着,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今晚是十五。

月圆之夜。

也是裴昭规定的,每月报备的子。

子时三刻,要泡一壶茶,在心里默念报备内容。

她放下碗,走到大堂,看了一眼墙上的老式挂钟——那是祖母留下的,虽然旧,但还能走。现在是下午五点,离子时三刻还有七个多小时。

时间还早。

但她得提前准备。

墨老说过,泡茶有讲究。茶叶,水,火候,心境,都有讲究。泡不好,茶气不纯,无常司收不到,就算失职。

失职的后果……她不想知道。

她走到柜台后,拿出那包“待客用”茶叶。茶叶很少,用油纸包着,已经用了一点。她小心地取出一小撮,放在鼻尖闻了闻。香气很特别,清雅,悠远,像是山雾,又像是晨露。

水要用井水。她走到后院,打了一桶新鲜的井水。水很清,很凉,在桶里微微晃动,映出天空的倒影。

火候……炭炉的火不好控制,得提前烧。

她回到厨房,把炭炉点着。炭火慢慢燃起来,发出噼啪的轻响。她把装满井水的水壶放在炉子上,看着火苗舔着壶底,看着水汽渐渐升起。

然后她回到大堂,开始打扫。

虽然茶馆每天都有打扫,但今晚要“报备”,她觉得应该更仔细一些。扫地,擦桌子,擦椅子,擦窗户。每一个角落都擦得净净,一尘不染。

做完这些,天已经黑了。

她点起蜡烛,坐在圆桌旁等待。

等待子时到来。

等待那个报备的时刻。

烛光跳动,影子在墙上晃动。她看着那些影子,心里想着这一个月来发生的事:林将军的牌位,迷路孩子的鞋,婉的诗稿……还有裴昭,墨老,茶缘禁制,地府的规矩。

很多,很乱。

但她觉得,自己好像慢慢适应了。

适应了这个身份,适应了这个茶馆,适应了这个……不一样的世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远处传来钟声,十下。

十一点。

十一点半。

林见月起身,走到厨房。水已经开了,咕嘟咕嘟地响。她提起水壶,回到大堂。

茶叶已经放在不归壶里。她先温壶——把热水倒进壶里,摇晃几下,倒掉。然后再把热水倒满,盖上壶盖。

茶香立刻弥漫开来。

那股清雅的、悠远的香气,混合着檀香和草药的气息,充盈了整个大堂。烛光在茶香中显得更加柔和,影子也更加温顺。

她端着茶壶,走到圆桌旁坐下。

墙上的挂钟,指针指向十一点四十五。

还有一刻钟。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然后开始在心里默念这个月“接待”的“客人”:

“林守义,战死沙场的老将军,执念是未寄出的家书。我以茶为引,写‘平安’二字,了却其遗憾,送其往生。”

“无名孩童,迷路亡魂,执念是找不到回家的路。我以歌声安抚,指引其归途,送其往生。”

“婉,清末民初闺秀,执念是诗稿被埋没。我已找到诗稿,并请专业人士鉴定,其心血将被看见,执念可了。”

默念完,她睁开眼睛。

挂钟的指针,正好指向十二点整。

子时。

她提起茶壶,倒了三杯茶。

第一杯,放在桌子东边。

第二杯,放在桌子西边。

第三杯,放在自己面前。

这是墨老教的规矩:东方属木,主生发;西方属金,主肃。三杯茶,敬天地,敬阴阳,敬自己。

她端起自己那杯,轻轻吹了吹热气,然后抿了一小口。

茶汤温热,滑过喉咙,带来一股奇异的暖流,流遍全身。那股清雅的香气从口腔蔓延到鼻腔,再到大脑,让她精神一振。

她放下茶杯,静静等待。

大堂里很安静,只有烛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茶香袅袅,在空气中缓缓流动。

墙角那片阴影,依旧沉默。

但林见月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不是声音,不是画面,而是一种……氛围。仿佛空气变得凝重了,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存在正在注视这里,正在“聆听”她的报备。

她没有动,没有看,只是静静地坐着,端着茶杯,感受着茶汤的温度,感受着那股奇异的暖流在体内流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挂钟的指针,指向十二点十五分。

子时三刻到了。

林见月放下茶杯,起身,对着虚空,深深一鞠躬。

没有言语,只有动作。

然后她直起身,开始收拾茶具。茶壶,茶杯,一一洗净,擦,放回原处。动作平稳,从容,像进行某种仪式。

做完这些,她吹灭蜡烛。

大堂陷入黑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

她借着月光走上二楼,回到房间,躺下。

闭上眼睛前,她看了一眼窗外。

月亮很圆,很大,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上,清冷的光辉洒满大地。

十五的月亮,圆满,明亮。

就像她这一个月的工作,圆满完成了。

她闭上眼睛,沉入睡眠。

这一夜,无梦。

*

第二天,林见月睡到自然醒。

阳光很好,从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她起床,洗漱,下楼。大堂里一切如旧,阳光从东窗照进来,灰尘在光柱中飞舞。

她看了一眼墙角。

阴影还在,沉默如常。

但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那片阴影……淡了一些。

不是真的颜色变淡,而是那种压迫感,那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气息,淡了一些。就像冰山融化了一角,虽然还是冰山,但不再那么咄咄人。

她摇摇头,把这归咎于自己的心理作用。

吃过早饭,她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打扫茶馆,整理书籍,练习泡茶——用普通的茶叶,普通的井水,练习火候,练习心境。墨老说过,泡茶是基本功,泡不好,什么都白搭。

她练得很认真,一壶接一壶,直到茶汤的色泽、香气、温度都恰到好处。

下午,她出门采购。

巷口的王老板看见她,笑眯眯地问:“林姑娘,昨天去城东,事情办得怎么样?”

“很顺利,谢谢王叔关心。”

“顺利就好。”王老板从柜台下拿出一小袋东西,“这是自家晒的笋,送你点,炖汤喝,鲜得很。”

林见月接过,道了谢。王老板人很好,虽然话多,但心地善良。她有时候会想,如果王叔知道她晚上在茶馆里做什么,会是什么表情?

大概会吓得连夜搬家吧。

她笑着摇摇头,提着笋和采购的东西回到茶馆。

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白天,她是普通的茶馆掌柜,打扫,泡茶,看书,偶尔和邻居聊几句。

夜晚,她等待“客人”上门,了却他们的执念,送他们往生。

但没有“客人”来。

一连三天,子时都没有敲门声。没有牌位,没有鞋,没有信。大堂里静悄悄的,只有烛光和她自己的影子。

她问墨老怎么回事。

墨老的虚影从壶里飘出来,捋着胡须说:“哪有那么多执念深重的亡魂?大多数魂灵,死后要么直接往生,要么被地府接走。能滞留在阳间、还有未了心愿的,本来就是少数。你能连着三天接待三位‘客人’,已经是机缘巧合了。平常时候,十天半个月不来一个,也是常事。”

林见月松了口气,又有些失落。

松口气是因为,她还没完全适应这种生活,能歇几天是好事。

失落是因为,她好像……有点期待?期待那些“客人”的故事,期待帮助他们,期待看到他们了却执念后的释然。

很矛盾的心情。

第四天下午,她正在后院晾衣服,忽然听见前面大堂传来敲门声。

不是夜晚子时的敲门声,是白天正常的、活人的敲门声。

她擦手,走到前面。

敲门声又响了两下,很轻,很有礼貌。

她打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男人。

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笔挺的西装,打着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提着一个公文包。他长得很清秀,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看起来像是写字楼里的白领,或者大学里的讲师。

但此刻,他的脸色很不好——苍白,憔悴,眼袋很重,眼睛里布满血丝,像是很久没睡好觉了。他的嘴唇裂,手指在公文包提手上无意识地摩挲,显得很紧张。

“请问……”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这里是……不归茶馆吗?”

林见月点点头:“是。请问您有什么事?”

男人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更紧张了。他左右看了看,确认巷子里没人,然后压低声音说:“我……我想请你帮个忙。我家里……出了点怪事。”

怪事。

林见月心里一动。她侧身让开:“请进来说吧。”

男人走进来,目光在大堂里扫了一圈。他的眼神里有好奇,有不安,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林见月关上门,指了指圆桌旁的椅子:“请坐。要喝茶吗?”

“不用了,谢谢。”男人坐下,把公文包放在腿上,双手紧紧握着包带,指节都发白了。

林见月在他对面坐下,静静地看着他,等他开口。

男人沉默了几秒,像是在组织语言,然后深吸一口气,说:

“我叫陈文远,在博物馆工作。事情是这样的……大概半个月前,我祖父去世了。他老人家生前喜欢收藏字画,留下不少东西。我作为长孙,负责整理他的遗物。”

林见月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在整理的时候,我找到了一幅画。”陈文远的声音有些发颤,“是一幅古画,绢本设色,画的是一个仕女,在窗前抚琴。画得很精致,署名的地方模糊了,看不清是谁画的。我祖父很宝贝这幅画,一直挂在书房里,我小时候还经常看到。”

他顿了顿,舔了舔裂的嘴唇。

“祖父去世后,我把画收了起来,打算等整理完其他东西,再找专家鉴定。可是……可是从那天起,怪事就发生了。”

“什么怪事?”林见月问。

陈文远的手握得更紧了,指节发白:“每天晚上,子时左右,我家里就会……出现声音。”

“声音?”

“嗯。”他点头,声音压得更低,像是怕被谁听见,“是吟诗的声音。一个女人的声音,很轻,很柔,但很清晰。她反复吟着同一首诗,有时候是两句,有时候是四句。我听得懂一些古诗,那诗……写得很美,很凄凉,像是在诉说什么。”

林见月的心跳加快了。

吟诗的女人声音……古画……仕女抚琴……

她隐隐猜到了什么。

“一开始,我以为是自己太累,幻听了。”陈文远继续说,“可是连续好几天,每晚都听到。我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我没问题。我试着录音,录音笔里什么也录不到。但我就是能听见,清清楚楚,就在我耳边。”

他的脸色更加苍白,眼睛里布满了恐惧。

“后来,声音越来越清晰,我开始能看见……看见影子。就在那幅画前面,一个女人的影子,朦朦胧胧的,看不清脸,但能看出她在抚琴,在吟诗。我吓坏了,想把画处理掉,可是……可是每次我拿起画,准备把它扔了或者烧了,那个声音就会变得特别凄厉,特别悲伤,像是在哀求,又像是在哭泣……”

他的声音颤抖起来。

“我没办法,真的没办法。我试过把画送到寺庙,送到道观,可是不管送到哪里,第二天它都会自己回来,就挂在我书房的墙上,就像从来没离开过一样。”

陈文远抬起头,看着林见月,眼睛里满是血丝和哀求:

“林小姐,我听人说……你这儿能解决一些……怪事。我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来找你。求你,帮帮我。不管要多少钱,我都给。我只想睡个安稳觉,只想让那个声音……消失。”

他说完,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样,瘫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

林见月静静地听着,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一幅古画。

一个在画中吟诗抚琴的仕女。

夜夜出现的声音和影子。

这又是一个“客人”。

一个被困在画里,心有执念,无法往生的魂灵。

她看着陈文远苍白的脸,憔悴的样子,知道他没有说谎。他是真的被吓坏了,被折磨坏了。

“陈先生,”她开口,声音平静,“那幅画,你带来了吗?”

陈文远像是被惊醒,猛地坐直身体,连连点头:“带来了,带来了。”

他打开公文包,从里面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细长的锦盒。锦盒是暗红色的绸缎面,看起来很古旧,边角有些磨损。他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幅卷轴,用丝绸包裹着。

他一层层解开丝绸,露出里面的画轴。

画轴是木制的,已经有些发黑,但保存得很好。他小心地展开画卷——

林见月屏住了呼吸。

画是绢本的,颜色有些褪色,但依然能看出当年的精美。画的是一个仕女,坐在窗前,面前摆着一架古琴。她身着淡绿色的衣裙,发髻高挽,侧着脸,看不清全貌,但能看出轮廓秀丽,气质娴雅。她的手指轻抚琴弦,眼神望着窗外,像是在思念什么人,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窗外有几枝桃花,开得正盛。

画的左上角有题诗,但墨迹已经模糊,只能隐约看出几个字:“……春深……独坐……琴音……渺……”

署名的地方更是完全模糊,看不清是谁画的。

整幅画给人一种宁静、哀伤、又带着某种期盼的感觉。就像画中的仕女,坐在春光里,抚着琴,等着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林见月看着画,看着画中的仕女,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情绪。

是同情?是怜惜?还是……共鸣?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这个仕女,就是陈文远夜夜听到的吟诗声的来源。

“她……在说什么?”林见月轻声问。

陈文远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是在问那个声音吟的诗。他努力回忆,断断续续地背诵:

“春深……独坐小楼东……琴音渺渺……诉情衷……旧稿未成……身先死……留得……残诗……在画中……”

他背得很不连贯,有些字记不清了,但大意能听懂。

春深时节,独自坐在小楼东边,琴音渺渺,诉说着情意。诗稿还没写完,人就已经死了,只留下残诗,在这画中。

林见月的心被揪紧了。

又是诗稿。

又是未完成的心愿。

又是才华被埋没的遗憾。

只是这一次,不是藏在桂花树下的诗稿,而是被困在画中的魂灵。

“她只要吟这首诗吗?”她问。

“有时候会吟别的,但都是残句,听不全。”陈文远说,“有时候是‘墨痕犹湿……泪已’,有时候是‘韶华易逝……恨难平’,还有‘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总之,都很凄凉,很悲伤。”

林见月点点头,目光重新落回画上。

画中的仕女,依旧侧着脸,抚着琴,望着窗外。她的眼神很空,很渺远,像是透过窗户,在看某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或者某个很久很久以前的人。

“陈先生,”林见月抬起头,看着陈文远,“这幅画,可以暂时放在我这里吗?”

陈文远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可以可以!你拿去,随便你怎么处理!只要……只要别让她再来找我就行!”

“我不保证一定能解决。”林见月实话实说,“但我可以试试。”

“试试就好,试试就好!”陈文远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推到她面前,“这是一点心意,请你务必收下。”

林见月看了一眼信封,厚度不薄。她摇摇头,把信封推回去:“钱我不能收。如果解决了,你请我喝杯茶就好。如果解决不了,我会把画还给你,你再想别的办法。”

陈文远愣住了,显然没想到她会拒绝。在这个人人都谈钱的时代,居然有人愿意免费帮忙解决这种“怪事”。

“这……这怎么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林见月站起身,“画我先收下。你给我留个电话,有进展我联系你。”

陈文远赶紧写下电话号码,双手递给她。然后像逃一样离开了茶馆,仿佛多待一秒,那画中的仕女就会跳出来缠上他。

林见月关上门,回到圆桌旁。

画还摊在桌上,仕女静静地坐在画中,抚着琴,望着窗外。

阳光从西窗照进来,落在画上,给绢本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画中的仕女在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衣袂飘飘,琴弦微颤。

林见月伸出手,轻轻触摸画纸。

纸很凉,很滑,带着岁月的质感。

在指尖触碰到画面的刹那,她仿佛听到了一声极轻、极细的叹息。

不是耳朵听到的,是直接响在脑海里的。

叹息声里,是无尽的哀伤,和无尽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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