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明封跃出古井时，月已中天。

井外世界与他入井时截然不同。八株八卦梅依旧矗立，但见证他入井的那片梅林却悄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世俗中描述的景象——半边倒塌的山门，荒草没膝的庭院，三株古桂、五株老梅、七棵杉柳在断壁残垣间倔强生长。

然而，在明封此刻的”道眼”中，这破败并非真实，而是”虚壳”。

正如老农所说，群仙观非观，是”眼”。此刻他已从”眼”中窥见真意，再出来时，所见便是虚实双生之相——凡胎肉眼看见的，是六十年无人打理的荒废；而他以神识感应到的，却是另一个维度的森严法度。

山门确实倒塌了半边，但那未倒的半边，在虚景中是一座完整的门楼，匾额上”群仙观”三字以梅花篆写成，每一笔皆是剑痕，透出凛然道韵。倒塌的半边也并非碎砖瓦砾，而是化作一地梅瓣，瓣上符文闪烁，正在缓慢修复门楼。

明封站在庭院中央，深深吸了口气。

空气中弥漫着三重气息：第一层是衰草腐叶的霉味，属于现实；第二层是梅花清冷的幽香，属于虚景；第三层，也是最深的一层，是地脉深处涌出的淡淡灵气，带着水汽与土腥味，那是”龙吟”之声的物质化。

荒草依旧，但草叶之下，有银白色的须网络在月光中若隐若现，如人体经脉，连接着每一株植物。三株古桂、五株老梅、七棵杉柳，不再是随意生长，而是按”三五七”的数列，暗合”天三地五七星”的星象布局。

明封心中一动，取出那册《梅花易数》金盖本，翻到”万物之数”篇。上面记载：”天三地五，参天两地，七星之数，以定吉凶。”原来这十五株古树，本身就是一座天然阵法，只是六十年无人主持，灵性自封，只以虚景存在。

他先走向那三株古桂。

实体世界的桂树，树皮龟裂，枝桠枯萎，叶片稀疏。但虚景中的桂树，却枝繁叶茂，每一片叶子都如碧玉雕成，叶脉中流淌着淡金色的光液。明封伸手触摸，指尖穿过实体枯枝，触碰到虚影树，一股温润的生机立刻反馈到丹田，让他那缕淡青真气为之一震。

“原来如此。”明封明白了。这十五株灵植，实体因末法时代而枯萎，但虚影中的灵性却被守拙师祖以”潜龙阵”封存，等待有缘人唤醒。而唤醒的媒介，正是金盖山弟子独有的”梅印”。

他凝神静气，将右手食指按在道包的红梅补丁上。这补丁是师父手把手教他所绣，针针线线皆注入丹气，此刻被真气催动，竟发出微微红光。明封以指代笔，在空中画出一朵五瓣梅花，花瓣分别呈现青、赤、黄、白、黑五色，对应五行。

梅花成形，虚空中凝而不散。

明封轻喝一声：”去！”

五色梅花飞向三株古桂，没入其虚影中。刹那间，桂树实体虽未变化，但虚影却光华大盛，枝叶沙沙作响，仿佛从沉睡中苏醒。三株桂树同时垂下枝条，在明封面前交织成一座拱门，门中光影变幻，显露出六十年前此地的景象——

本纯观主立于桂树下，正将最后一箱典籍封入密室。他动作从容，脸上却无悲无喜，嘴里轻吟：”六十年后，梅花再开。届时新人来，旧人当归去。”

影像一闪即逝，桂树拱门消散。

明封心中却有了底。本纯师祖早就算到今，一切布局皆是定数。

他依法炮制，走向五株老梅。

这五株梅树形态各异，对应”五福”——寿、富、康宁、攸好德、考终命。实体世界的梅树，枝扭曲如铁，花早已谢尽，只剩棘手的枯枝。但虚景中，五株梅树正开着五种颜色的花：白、粉、朱、紫、绿，对应五行之德。

明封再次以红梅补丁为引，画出五朵小梅花，分别打入五株梅树虚影。

梅树震颤，花雨漫天。花瓣落下，却不沾地，而是化作五个光团，悬于明封面前。每个光团中，都有一枚符文，分别是”金””木””水””火””土”。

明封心中了然，这是守拙留下的”五德印记”，是开启某些禁制的钥匙。他将五枚符文以神识收入丹田，与自身真气融合。顿时，丹田内那缕淡青真气分出五股，各自染上五色，虽微弱，却初具五行循环之相。

最后，他走向七棵杉柳。

杉柳并非常见树种，而是金盖山特有的”龙鳞杉”与”垂丝柳”的共生体。实体世界看去，七棵树半枯半荣，形貌普通。但虚景中，这七棵树却呈现出”北斗七星”的阵列，树上布满龙鳞般的纹路，柳条垂下，如星芒坠地。

明封依法施为，七朵梅花飞入。

这一次，异象更剧。

七棵树同时发出低沉的龙吟，与井中的声音应和。树上的龙鳞逐一亮起，柳条无风自动，指向七个不同方位。明封识海中，守贞师祖的星盘虚影浮现，七棵杉柳所指方位，竟与星盘上七处”暗星”位置完全重合。

“原来如此！”明封恍然大悟。这七棵杉柳，是守拙祖师布下的”北斗伏龙阵”，用来锁住东明山的地脉灵气。百年年过去，阵法虽在，但地脉淤塞，灵气无法流转，故而龙吟声如泣如诉，被外人误作”鬼哭”。

他盘膝坐于七树中央，运转丹田内刚得的五行真气，按照《梅花易数》中记载的”北斗罡步”，以神识为引，在虚空中踏出七步。

每踏一步，地面便浮现一朵梅花印记。

七步踏完，七棵杉柳虚影同时射出一道光束，汇聚于明封头顶，形成北斗七星图案。图案旋转，洒下一片星辉，覆盖整个庭院。

星辉所及之处，虚实开始交融。

荒草下的银白须网络，渐渐与实体草结合，让枯草重现一丝绿意。三株古桂的实体树皮上，浮现出淡金色纹路。五株老梅的枯枝顶端，竟真的冒出了五色花苞。七棵杉柳的树，隐隐有光泽流动。

但变化最大的，是西侧那口古井。

井口被直径近米的青石板压住，实体看去，石板上青苔遍布，刻痕模糊。但在星辉照耀下，青石板的虚影显现——那是一块完整的”封龙石”，上面刻着守拙师祖亲手书写的《封井铭》，以梅花篆写成，共三百六十字，字字如剑，镇住井中地脉。

明封走近井口，下三支清香。

这三支香非寻常檀香，而是金盖山”梅花香”——以梅树老、松烟、沉水香和合，于冬至取初雪和成，埋于梅树下三年方成。香性纯阳，可通三界。

明封将香于井前三尺，念的不是净坛咒，而是守拙师祖传下的《启龙咒》：

“子午卯酉，北斗回旋。梅开五蕊，龙跃深渊。今朝启封，再续真缘。急急如律令！”

咒毕，三支香无火自燃，烟气不升不散，而是化作三条细线，径直钻入青石板缝隙。

石板微微颤动，发出低沉的嗡鸣。

明封再以指代笔，在空中画出守拙师祖留下的”梅花解封印”——五瓣梅花，每瓣融入一个”五德符文”。梅花成形，飘然落在青石板上。

“咔嚓——”

一声轻响，青石板上的青苔竟开始脱落，露出下面清晰的梅花篆字。那些字并非刻在石上，而是浮于石表，如活物般游走重组，最终汇成一句话：

“井中无水，心中有源。外镇六十年，内养一气全。”

明封心有所感，伸手按在石板上。

入手冰凉，但神识却探入一片温热空间——这是守拙布下的”虚实界”。石板实体是封印，虚体却是门户。他以神识触碰虚体门户，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井下的景象。

井不深，只有三丈。

井底无水，却有一片浅浅的光池。池中不是水，而是凝聚成液态的灵气，因太浓郁而呈现出银色。光池中央，悬浮着一枚玉印，印上刻着”群仙”二字。

“这是……”明封震惊。这不是普通的水井，而是守拙以通天手段，将东明山地脉灵气强行压缩成的”灵池”。那枚玉印，则是控制整个”潜龙阵”的核心。

他正欲深入探查，忽然神识一痛，被一股柔和力量弹了出来。

“时机未到。”明封明了。守拙师祖的布局，环环相扣，需一步步解锁。今他刚唤醒十五株灵植，打开第一层封印，已是极限。若想再深入，需等修为提升，或另有契机。

他收回神识，再看青石板，上面的梅花篆字已隐去，重新覆盖上青苔。但那三支香，却已燃尽，香灰不落在地，而是被井口吸入，仿佛被什么东西”吃”了。

明封心中了然，这井有灵。

他不再强求，转身走向正殿。

正殿确实仅存三间，中间主殿，左右偏殿。实体看去，殿顶破漏，瓦片残缺，月光从窟窿里洒下，满地银霜。但虚景中，三座大殿却是完整的，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匾额上书”群仙殿”，殿门两侧悬一副对联：

“上联：虚室生白，一井藏天地；下联：灵植虚，三梅定乾坤。”

横批：”虚实之间。”

明封会心一笑。守拙师祖的幽默感，倒是与师父圆康相仿。

他入殿后，并未如常人般打扫收拾，而是先取出梅花易数，盘膝而坐。推演起来地下的灵池，脑海中浮现出淡银色纹路，如水波流动。

明封神识中信息流显现：

“推演到灵脉节点，可建立’虚实双生’道场。当前灵池储量：60/100（六十年积累）。建议：先以灵植为基，稳固虚景；再引地脉之气，浇灌实体。”

这与明封的判断一致。

他不再管漏雨的殿顶，盘膝坐于推演盘前，开始打坐。

这一坐，便是子夜。

子时三刻，正是守贞师祖玉简中提到的”天机交汇”之时。明封准时睁眼，从怀中取出那枚玉简，置于太极位上。瞬间，整个群仙观剧烈震颤。

虚实两界，在这一刻完全重叠。

明封看见，主殿的破漏屋顶，竟与虚景中的完整屋顶融合，瓦片自动补齐，虽仍是旧貌，却不再漏雨。墙壁上的裂缝中，有梅树须钻入，如钢筋般加固墙体。地面上的杂草，部被银色光须替代，叶片虽仍枯黄，却不再腐烂。

更神奇的是，殿中竟浮现出诸多器物——

东侧，一座丹炉从无到有，凝虚为实，炉身刻满梅花符印，炉火虽灭，却有余热。

西侧，一排书架凭空而立，架上典籍整齐，书脊皆标”群仙秘藏”。

殿中央，供桌上出现一尊神像，非三清四御，非诸天星斗，而是一株梅花树，树下坐一老道，面容模糊，似守拙，又似守一，更像是明封自己。

明封心中震动。这是”以心映物”，他心中所想，被群仙观的”虚灵”捕捉，显化成型。这座道观，正在据他的道心，重塑自身。

他深吸一口气，将丹田内的五行真气运转一周，进行推演。

脑海中光芒大盛，将整个群仙观笼罩。

在光芒中，明封看见了一个倒计时：

“虚实稳定度：1%/100%。预计完全稳定需：365。”

他笑了。一年，他等得起。

他再次闭上眼，开始真正的修炼。

《邱祖功课经》的经文自动在识海中浮现，每个字都带着圆康师父的丹气，如暖流般滋养经脉。而《行气铭》的奥义，则从玉琮中流出，与功课经融合，形成一套全新的行气路线。

明封依此路线运转真气，发现效率比单纯修炼功课经高出三倍不止。而且，真气每运行一个周天，井中灵池便有一丝灵气被牵引上来，通过地面的须网络，输送给十五株灵植。

这是一个良性循环——他修炼越快，灵植唤醒越快；灵植越茂盛，反哺的灵气越足。

就在他渐入佳境时，神识忽然捕捉到一丝异动。

来自东侧那片坍塌的厢房瓦砾堆。

明封闭目”望去”，只见瓦砾堆的虚景中，竟是一座完整的厢房，房中有人影晃动。那人影也似老农般虚幻，却穿着道袍，正在房中打坐。

明封心中一动，神识传音：”前辈？”

那人影睁开眼，隔着虚实两界，与明封对视。

“咦？又一个能看见我的？”人影开口，声音清脆，竟是个年轻女子，”守拙那牛鼻子说的有缘人，就是你？”

明封一愣：”前辈是……”

“我？”女子站起身，虚影凝实了些，显出清秀容颜，”我乃守拙的关门弟子，道号太阴。多年前，师父封观，我恰好在闭关中，被一并封进了这’虚实界’。本以为还要等几年才能重见天，没想到你才来三天，就唤醒了第一层。”

三天？明封心中一算，自己入井、得宝、唤醒灵植，在体感中不过数个时辰。但在真实世界，竟已过了三？

“虚实界中，时间流速不同，”明烟似看穿他的疑惑，”这里一，外界三。你感觉只来了几个时辰，实则已打坐三天三夜。”

她顿了顿，笑道：”不过，你能以炼精化气初期的修为，三唤醒第一层，倒是出乎我意料。守拙师父说，后来者至少需一年才能做到。”

明封默然。他知道，这不是自己的功劳，而是玉简的功劳。这件宝物，似乎与群仙观的”虚灵”完美契合，大大加速了唤醒进程。

“前辈，”明封恭敬道，”晚辈初来，诸多不明，还请前辈指点。”

“指点谈不上，”太阴摆手，”我被封多年，但修为未进反退，如今只剩神识，肉身早已坐化。能保有意识，还是托了这虚实界的福。不过，守拙师父的布置，我倒是清楚。你且听好——”

她话音未落，整个群仙观再次震颤。

这次不是明封引发的，而是来自山下。

明封神识外放，”看”见山道上出现了几道人影，手持强光手电，正快步上山。

为首的是个穿西装的中年人，边爬边骂：”妈的，不是说这地方没人吗？怎么夜里冒紫光？老子花了三百万买这块地，可不能出岔子！”

他身后跟着几个工人，扛着铁锹、撬棍，气势汹汹。

太阴冷笑：”外道宵小，来了。”

她看向明封：”你当如何应对？”

明封平静地站起身，桃木剑在手，推演盘悬于前。

“虚实之间，岂容俗物践踏。”他轻声道，”前辈且看晚辈手段。”

窗外，月已西斜。

但群仙观上方的北斗七星，却愈发璀璨。

虚实双生的道场，即将迎来第一次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