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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你如此卖力,究竟所图为何?莫不是想借着清理这些陈年旧案的机会,在阴司崭露头角,积累功绩,甚至……”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锐光,“从中捞取些功德点或别的什么好处?毕竟,按你所说,补偿方案由你拟定,这其中可作的空间,似乎不小啊。”

这话已是相当直接的质疑和挑衅,暗示何昊宸可能假公济私。

何昊宸闻言,非但没有恼怒,反而轻轻笑了笑,那笑容坦荡而净,与这阴森的环境和他身上那身古板的长袍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白大人多虑了。”他坦然迎上白无常审视的目光,神色没有丝毫闪躲,“我何昊宸,无论是在阳间还是阴间,首先是一名律师。律师的职责,无关阴阳,只在‘权益’二字。维护当事人的合法权益,追寻事实真相,在规则框架内争取公平合理的结果,这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也是我的职业信仰。”

他指了指桌上那本摊开的书生案卷宗,语气诚恳而坚定:“在这件事里,那些因当年勾魂司工作疏漏而蒙受不白之冤、承受了本不应承受之苦的亡魂,就是我的当事人。他们的冤屈沉埋多年,无人问津。如今既然阴司有意清理积案,拨乱反正,我受聘于此,自然要竭尽全力,为他们发声,为他们争取一个迟来的、但理应得到的公道和补偿。这无关我个人得失,甚至无关我是阳间人还是阴间魂,这只关乎‘职责’和‘公道’。”

说完,他不再去看白无常的反应,而是重新拿起那支黑杆毛笔,在摊开的笔记本崭新的一页上,端端正正、一笔一划地写下几个大字:

“甲字第一号:书生误勾案 —— 初步补偿方案研讨纪要”

字迹工整有力,透着一种认真的劲头。

写完标题,他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向黑白无常,语气变得务实而恳切:“二位大人是当年此案的直接执行者,对案发时的具体情况、可能存在的疏漏环节、以及后续处理的细节,无疑是最了解的人。我希望,在此案的核查和补偿方案拟定过程中,能得到二位的全力配合与协助。”

他条理清晰地列出需求:“我们需要共同梳理清楚几个关键点:第一,当年生死簿副册核对的具体流程是怎样的?哪个环节出了纰漏?是笔误、眼误,还是系统显示问题?第二,书生被误勾时,其阳间肉身是否立刻死亡?有无抢救可能?当时有无其他异常情况?第三,书生转入枉死城后,其心态、诉求如何?其老母去世的具体时间和原因,卷宗记录是否详尽?有无其他间接损失?这些细节,都将直接影响补偿方案的合理性和力度。”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诚恳:“唯有理清这些事实,我们才能制定出一份站得住脚、既能抚慰亡魂、又能经得起阴司各殿查验的补偿方案。这既是对亡魂负责,也是对阴司、对勾魂司、对二位大人自身负责。毕竟,彻底解决历史遗留问题,总比让它一直成为潜在的污点要好。”

黑无常听着何昊宸这一套一套的“配合”、“梳理”、“负责”,腮帮子气得一鼓一鼓,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显然还是极度不忿,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反驳何昊宸这冠冕堂皇又占住道理的说辞。他刚想梗着脖子再吼几句“凭什么听你的”,却被旁边白无常一个细微的眼神制止了。

白无常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清脆的“叩叩”声。他看着何昊宸,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开口,语气恢复了那种公事公办的冰冷,但少了些针锋相对:“你所言补偿之事,牵涉甚广,非我二人职权所能定夺。即便要补偿,也需将核查清楚的案卷、拟定的补偿建议,形成正式文书,层层上报至勾魂司司主,由司主大人审阅后,再视情况与罚恶司、轮回司乃至阴律司共同商议,最终由更高层裁定,方能施行。此乃地府办事之规程,非一朝一夕之功。”

他这是在明确告诉何昊宸:别以为有崔判官口头指令就能为所欲为,地府的官僚体系复杂着呢,你想推动补偿,路还很长。

“这是自然,流程规矩,晚辈明白。”何昊宸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对此早有心理准备,“我会将此案核查清楚后,将所有证据、分析、以及具体的补偿建议,整理成详尽的报告文书,交由二位大人转呈勾魂司司主。在报告提交之前,基础事实的核查和证据的收集,尤其是需要二位大人协助确认的部分,还望不吝支持。”

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恰到好处、引而不发的提醒,目光扫过二人:“另外,临别时崔判官还特意嘱咐了一句。他说,此次积案清理,既是对过往错误的纠正,也是对相关责任司殿和人员的考核。若涉事鬼差能够积极配合,主动厘清错误,推动补偿事宜,展现出悔过和担当的态度,罚恶司在最终量罚时,或可酌情考量,甚至减免部分处罚。反之……”

何昊宸没有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他观察着黑白无常的表情,缓缓补充道:“……若有人敷衍塞责,阳奉阴违,甚至在核查中隐瞒、篡改证据,阻碍调查,那么,罚恶司的判罚恐怕会从严从重。届时,恐怕就不止是扣些功德点那么简单了,更严重的处罚……想必二位大人比我更清楚。”

这话如同一盆冰水,夹杂着细碎的冰碴,浇在了黑白无常的心头(如果鬼差有心的话)。黑无常脸上的怒色瞬间僵了僵,粗重的呼吸都为之一滞。白无常敲击桌面的手指也停了下来,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凛然。

功德点关乎修行和资源,固然重要,但更严重的处罚……地府惩罚鬼差的手段,他们可比何昊宸清楚得多。那绝不是闹着玩的。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又凝固了几秒。

最终,白无常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脸色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语气却缓和了微不可察的一丝:“既然是崔判官的意思,且关乎我勾魂司清誉与……后续处罚,我二人自当尽力配合。只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桌上那堆积如山的卷宗,又看了看何昊宸:“正如你所见,近十年疑似误勾的案卷,仅第一批便已如此之多。桩桩件件皆需调阅原始记录、核对生死簿、询问相关鬼吏、甚至可能需要联系仍在枉死城的亡魂核实情况……此非易事,耗费时精力甚巨。我二人尚有常勾魂公务在身,恐怕难以全力投入。”

这是在谈条件,或者说,是在暗示困难,想给何昊宸一个下马威,告诉他这事儿不好办,别想得太简单。

“白大人所虑甚是。”何昊宸似乎早有预料,并不意外,他脸上甚至露出一丝理解的微笑,“崔判官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因此,特批了三个月的专项时间。这三个月内,二位大人可适当减少常轮值,以配合此案核查为优先。所需调阅的卷宗、询问的鬼吏,阴律司会出具协查公文,畅通渠道。至于具体的工作安排……”

他翻开笔记本,拿起笔,一边说一边快速书写:“我们可以制定一个详细的计划。比如,首批集中精力攻克甲字号的‘书生案’,以此为范本,摸索出核查和补偿方案拟定的标准流程。此案目标,三内完成基础事实核查和证据收集,五内出具初步补偿建议草案。之后,再据此案经验,分批处理其他案件。我们每周可固定时间在此碰头,汇总进展,解决难题。时间虽紧,但若安排得当,齐心协力,三个月内梳理完近十年重点案件,也并非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说着,已经在本子上列出了一个简单的程表和初步分工。写完,他将笔记本再次转向黑白无常的方向,推到桌子中央。

“今首次会议,我们就此达成几点共识,如何?”何昊宸看着二人,语气郑重,“一、黑白无常二位大人,承诺在三个月专项期内,全力配合阴律司对近十年疑似误勾案件的核查工作,不得无故推诿、拖延。二、首批重点核查案件定为‘甲字第一号书生误勾案’,黑白无常需于三内,提供当年详细的勾魂行动记录、当值鬼吏交接班记录、以及所能回忆起的任何相关细节;同时,协助阴律司调阅书生在枉死城的安置记录及其申诉材料(如有)。三、后续案件核查计划及分工,待‘书生案’取得阶段性成果后,于下次会议另行商议确定。”

他一口气说完,然后抬眼,目光平静而坚持地看向黑白无常:“此为会议纪要草案,二位请过目。若无异议,便请签字确认,以示郑重。此纪要一式三份,一份由我提交阴律司备案,一份交由二位留存,一份我自存,作为后续工作推进和……可能涉及的考核之依据。”

他将“考核”二字咬得稍重,但语气依旧平稳。

黑无常瞪着笔记本上那工整的字迹,尤其是“全力配合”、“不得推诿拖延”这几行,气得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两个馒头,鼻孔里喷出的粗气吹得笔记本纸页都微微翻动。他拳头捏得嘎嘣响,眼看又要发作。

白无常却在此刻,于桌下轻轻踢了黑无常的小腿一下(动作隐蔽)。黑无常一滞,扭头看向白无常。白无常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眼神里传递着“大局为重”、“从长计议”的意味。

黑无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极度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闷哼,猛地扭过头去,不再看那笔记本,算是默许了。

白无常则伸出手,拿起了桌上那支何昊宸用过的黑杆毛笔。他先看了一眼何昊宸,那目光深邃难明,又看了一眼笔记本上条理分明的条款。沉默数秒后,他提起笔,在“与会人员签字”栏下,端端正正、笔锋内敛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谢必安。

三个字,清隽冷峻,一如他本人。

签完,他将毛笔轻轻放下,推向黑无常的方向。

黑无常看也不看,一把抓过毛笔,仿佛那笔是仇敌的脖子。他蘸足了旁边砚台里浓黑的墨汁,力道之大,几乎要戳破笔尖。然后,他龙飞凤舞、力透纸背地在“谢必安”旁边,签下了自己的大名——

范无救!

那三个字写得张牙舞爪,最后一笔的“救”字更是狠狠一顿,拉出长长的一道墨迹,几乎要划破纸页,充分宣泄着主人满腔的憋屈和怒火。

何昊宸看着笔记本上并排的两个名字,一个清冷隐忍,一个狂放怒张,终于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的后背肌肉也微微松弛了一些。他脸上露出一个克制的、但明显轻松了不少的笑容,小心地收回了笔记本。

“多谢二位大人配合。”他站起身来,对着依旧坐着的二人微微欠身,“既然如此,今的会议就暂时到此。三后,还是这个时辰,我们在此地汇合,希望届时能见到‘书生案’相关的初步材料和二位掌握的细节。届时我们再深入讨论补偿方案的框架。”

黑白无常也先后站了起来。黑无常依旧是那副黑面煞神的模样,看都没看何昊宸一眼,转身就迈着沉重如擂鼓的步伐,“咚咚咚”地朝门外走去,仿佛多待一秒都是煎熬。白无常则对着何昊宸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算是告别,随后也转身,白袍飘动,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只是在即将踏出门槛时,他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回头又看了一眼长桌上那本摊开的、记录着书生悲剧的陈旧卷宗,眼底那丝复杂的情绪再次一闪而过,随即湮灭在冰冷的瞳孔深处。

待黑白无常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连那令人压抑的阴冷气息都逐渐散去,何昊宸才真正地、长长地、从腔深处舒出了一口浊气。他感觉后背的“涤魂布”长袍内衬,已经被一层细密的冷汗微微浸湿,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刚才那一番看似从容的应对、有条不紊的陈述、以及最后关键时刻施加的“压力”,无不耗费了他巨大的心神。面对两位在地府权势部门扎千年、威名赫赫的资深鬼差,他能撑到现在,没有露怯,没有被对方的气势压倒,甚至勉强掌控住了会议的节奏和走向……

这简直比他过去半年在律所经历的所有模拟法庭和客户谈判加起来还要惊心动魄!靠的完全是一股“不能给阳间律师丢脸”、“不能辜负崔判官(可能存在的)期待”以及“必须为那些亡魂做点什么”的信念在硬撑。

他重新坐回太师椅,身体有些脱力地靠向椅背。缓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坐直,伸手拿过那本“书生案”的卷宗,再次翻开。

这一次,他看得更加仔细。泛黄的纸页上,工整的字迹仿佛活了过来,向他诉说着十年前那个书生的绝望、那位老母亲的无助。阴司一个不经意的“笔误”,改变的却是两个鲜活生命(以及一个魂魄)的全部轨迹。

何昊宸的眼神,从最初的紧张、试探,逐渐变得沉静而坚定。他轻轻摩挲着纸页粗糙的边缘,指尖传来岁月的质感。

三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份工作,一个试用期考核。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能为那些沉冤多年、无声无息的亡魂,撬开一道缝隙,透进一丝公正之光的机会。

他的地府律政生涯,在这间堆满陈年卷宗、弥漫着霉味和墨香的“积案清理堂”里,以这样一种充满对抗、试探与初步的方式,正式拉开了实战的序幕。

而这第一课——如何在强压之下保持专业,如何在敌意之中寻求,如何为一桩沉埋十年的旧案寻找新的出路——他觉得自己,似乎……勉强及格了。

窗外,不知何时,地府那轮永恒的、散发着清冷灰白光泽的“冥月”已经悄然升起,高悬在灰蒙蒙的、没有星辰的天幕上。月光透过积案清理堂那扇古旧的雕花木窗,静谧地流淌进来,在宽大的实木桌面上投下斑驳朦胧的光影,也轻柔地笼罩在何昊宸年轻却已带上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凝的脸庞上。

他合上卷宗,望向窗外那轮陌生的月亮。阳间的月亮,有阴晴圆缺,有温暖的光辉。而这里的月亮,只有永恒的、冰冷的、仿佛能照透灵魂本质的灰白。

但何昊宸的嘴角,却在清冷的月光中,缓缓地、坚定地向上扬起了一个细微的弧度。

他的眼底,倒映着冥月的光,闪烁着一种混合着疲惫、兴奋、以及无限可能的微光。

这条路,看来是选对了。至少,比在阳间律所里没完没了地改合同、盼着遥遥无期的转正,要有意思得多,也……有意义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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