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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档案整理工作进入第三周,苏棠已经能像考古学家辨认甲骨文一样,从那些泛黄起皱的文件中精准找出关键信息。这天下午,她正跪在档案室地板上分类一摞乡镇票据,张主任突然推门而入。

“小苏,收拾一下,跟陆局去趟青山县。”张主任的声音带着几分急促,”他们县的水库移民补贴项目出了点问题,需要现场核实。”

“啊?跟、跟陆局一起?”苏棠手里的订书机”啪嗒”掉在地上,金属撞击声在空旷的档案室里格外刺耳。她的指尖突然变得冰凉,脑海中闪过那双能看穿任何数据漏洞的眼睛。

张主任弯腰捡起订书机,塞回她手里:”陆局说你对基层档案熟悉,点名让你一起去,顺便学习项目核查流程。”她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苏棠的肩膀,”别紧张,好好记笔记就行。”

苏棠硬着头皮应下,赶紧翻出青山县近三年的财政档案恶补。水库移民补贴项目在2019年启动,涉及三个行政村、两百多户人家,按政策每人每月应发放200元生活补助。她特意复印了相关文件,用荧光笔标出关键条款,装进文件夹时手指微微发抖。

办公楼前,一辆黑色公务车已经发动。透过半开的车窗,苏棠看见陆则坐在后排,罕见地没穿西装,而是一件深灰色夹克,衬得他的侧脸线条更加利落。少了正装的束缚,他整个人看起来年轻了几分,却依然气场逼人。

“资料带了?”陆则头也没抬,目光仍停留在膝上的文件。

“带了!”苏棠双手递过文件夹,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两人同时像触电般缩回。她脸颊发烫,慌忙钻进车内,刻意与他保持一个座位的距离。

车子驶出市区,窗外的楼群逐渐被田野取代。陆则大部分时间在打电话,偶尔翻阅资料,全程没跟苏棠说一句话。他打电话时声音很低,但每个字都像经过精密计算般清晰:”…不是程序问题,是执行问题…补贴发放记录要一户一户对…”

苏棠悄悄观察他通话时的样子——眉头微蹙,左手无意识地在文件边缘敲击,节奏稳定得像心跳监测仪。她忽然想起档案室里那张照片上阳光灿烂的青年,与眼前这个冷峻的男人判若两人。

两个多小时的车程,苏棠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从平原变成丘陵。雨滴开始敲打车窗,起初只是零星几点,渐渐连成细密的网。她偷瞄了一眼陆则,发现他不知何时合上了文件,正闭目养神,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呼吸很轻,胸口几乎看不出起伏,像一台暂时休眠的精密仪器。

青山县财政局大楼比市局简陋许多,门口的水泥台阶已经开裂。局长是个圆脸中年男人,早早等在门口,一见车来就撑着伞迎上来:”陆局长!这么大雨还劳您亲自跑一趟…”

会议室里,青山县财政局的汇报滴水不漏,幻灯片上的数据整齐漂亮。苏棠认真做着笔记,却发现陆则的眉头越皱越紧。当县局局长说到”补贴发放率100%”时,陆则突然合上文件夹,声音不轻不重地打断:”去库区看看。”

库区在半山腰,路窄坡陡,公务车开不上去,只能步行。雨势渐小,但山路早已泥泞不堪。苏棠的帆布鞋很快沾满泥点,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湿滑的肥皂上。一个趔趄,她差点摔倒,慌乱中抓住路边的灌木,掌心被枝条划出几道红痕。

走在前面的陆则听到动静回过头。逆光中,他的轮廓被雨水模糊,苏棠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感觉一道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接着,他不动声色地放慢了脚步,从领路变成跟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像一道无声的防护网。

移民安置点是几排灰白色的二层小楼,墙面已经出现细微裂缝。听说市里来了人,村民们三三两两聚了过来。陆则没去村委会,而是直接走向一位蹲在屋檐下抽烟的老人:”老人家,生活补助按时发了吗?”

老人警惕地看了眼随行的县局人员,欲言又止。陆则会意,掏出工作证:”我是市财政局的,来了解情况。”

“陆局长?”老人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是柳溪镇的陆所长吗?我闺女嫁在柳溪,说您当年…”

“现在生活补助能按时拿到吗?”陆则轻声打断,但语气柔和了许多。

老人叹了口气:”前几年都准时的,这两个月没发了。村里说钱还没下来…”他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存折,”您看,上次进账还是四月份。”

陆则让苏棠记下老人的姓名和账号,又连续询问了十几户村民,情况大同小异。他脸色越来越沉,转身对青山县财政局长说:”把近三个月的补贴发放明细调出来,现在就看。”

临时核查点设在村委会一间简陋的办公室。陆则坐在掉漆的木桌前,一页页翻看发放记录,时不时让苏棠核对系统中的转账数据。窗外雨声渐大,敲打着铁皮屋顶,像无数细小的鼓点。

“这里。”陆则突然指向一行数据,”4月15日应该发放的60万补贴,实际只转了40万,剩下20万去了哪里?”

青山县局长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这个…可能是系统延迟…”

“系统不会自作主张改数字。”陆则的声音像淬了冰,”是挪去填工业园区的资金缺口了吧?”

办公室鸦雀无声。苏棠屏住呼吸,看着县局长的脸色由红转白,最后颓然点头:”园区项目工期紧,我们想着下个月拨款到了就补上…”

“财政资金专款专用,是红线。”陆则合上文件,声音在雨声中格外清晰,”明天上午十点前,把挪用的资金全部补发到位。市局监察科会跟进,一周后我亲自来看整改情况。”

离开村委会时已是傍晚,雨不但没停,反而越下越大,天地间拉起一道灰蒙蒙的水帘。山路彻底变成了泥浆河,每一步都像在沼泽中跋涉。苏棠的帆布鞋早已湿透,每走一步都发出”咕叽”的水声。突然,她一脚踩空,整个人向前栽去——

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陆则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掌心温热干燥,力道稳得像山岩,硬生生把她从泥坑边缘拉了回来。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滑过高挺的鼻梁,在下巴汇成一条细流。

“小心。”他松开手,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

苏棠愣在原地,手腕上残留的温度像烙印般灼热。她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过陆则的眼睛——在雨幕中,那双眼不是往常的冷灰色,而是一种深邃的墨色,像暴风雨前的海面。

雨势越来越猛,两人被迫躲进路边一座废弃的看林人小屋。屋子不过五六平米,屋顶漏雨,墙角堆着发霉的稻草。苏棠浑身湿透,白衬衫贴在身上,冷得直打哆嗦。她抱着胳膊蜷缩在角落,牙齿不受控制地打架。

陆则脱下夹克递过来:”穿上。”

“不用不用!”苏棠慌忙摆手,”您穿的也不多…”

“别感冒。”陆则不由分说地把衣服塞给她,”明天还要汇总情况。”

夹克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气息——雪松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墨水味,内衬还残留着体温,裹在身上像被一个克制的拥抱包围。苏棠低头拢紧衣领,忽然注意到陆则的衬衫袖口磨破了一小块线头,在手腕处若隐若现。这件衬衫洗得发白,领口却熨烫得一丝不苟,与他平日严谨的形象形成微妙反差。

“局长,您这衬衫…”她没忍住问道。

陆则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袖口,语气平淡:”穿了几年了,习惯了。”

苏棠想起档案里那些关于他自掏腰包帮村民的记载,又看看眼前这件旧衬衫,胸口突然堵得慌。在这个一杯咖啡动辄三四十块的年代,掌管全市财政大权的人,竟过得如此清俭。

雨下了近一小时才变小。陆则站在门口观察片刻,突然大步走进雨中。几分钟后,他带着一辆路过的农用三轮车回来了。车主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农,操着浓重的口音:”领导上车吧,这天气走不了山路咧!”

车厢里堆满了沾着泥水的蔬菜筐,苏棠只能缩在角落,陆则站在她旁边,用身体挡住摇晃的竹筐。每一次颠簸,他的肩膀都会撞上车架,发出沉闷的声响,却始终稳稳地隔在她与危险之间。

“局长,您要不要也坐下…”苏棠小声提议。

“不用。”陆则的声音在引擎轰鸣中依然清晰,”扶稳。”

一个急转弯,苏棠的头差点撞上突出的车架。陆则迅速伸手垫在她脑后,她的后脑勺就这样贴上了他的掌心——温暖、粗糙,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茧。那一刻,苏棠突然理解了为什么古代占卜师要用手相算命,因为人的故事真的会写在手上。

到镇上时已经晚上八点多,两人找了家亮着灯的小饭馆。店面狭小油腻,墙上贴着泛黄的菜单。陆则点了两碗牛肉汤面,热腾腾的蒸汽在两人之间升起,模糊了彼此的轮廓。

苏棠饿极了,埋头吃得飞快。抬头时,她发现陆则几乎没动筷子,只是用筷子无意识地搅动着面条,目光落在窗外某个看不见的远方。雨水在玻璃上蜿蜒而下,将他的侧脸分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

“局长,您怎么不吃?”她小心翼翼地问。

陆则回过神,拿起筷子:”没胃口。”

苏棠想起他下午处理问题时的雷厉风行,此刻却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困住了。她忽然想起档案室里那封群众来信,鼓起勇气开口:”局长,您以前帮柳溪镇那位老奶奶追回低保金的时候…是不是也觉得特别值得?”

陆则的筷子停在半空,抬眼看向她,目光复杂:”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我整理档案时看到了那封信。”苏棠老实交代,”老奶奶说您还自掏腰包给她孙子买药…我觉得您不是他们说的那种只看数据不近人情的人。”

雨声填满了沉默的间隙。陆则放下筷子,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照片推过来——照片上是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站在柳溪镇财政所门前,笑得见牙不见眼。

“那孩子后来考上了医科大学。”陆则的声音很轻,”现在在县医院实习。”

苏棠接过照片,发现背面写着一行小字:”给陆叔叔:我要当医生,治好所有人的病!——小石头 2014.6.1″

“基层的钱,”陆则凝视着窗外的雨幕,”关系到实实在在的日子。错不得。”

那碗面,他最终还是吃完了,连汤都没剩。

回到市区已是深夜。陆则坚持送苏棠到她租住的小区门口。雨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清香。苏棠脱下已经半干的夹克,仔细叠好递过去:”谢谢局长,还有…今天的事,麻烦您了。”

陆则接过衣服,目光落在她微微发红的脸颊上——不知是热汤面的作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顿了顿,说:”今天你做得不错,记录的村民诉求很详细。”

这是苏棠第一次听到他明确的表扬。她眼睛一亮,像是被按下了某个开关,整个人都明亮起来:”真的吗?谢谢局长!我会更努力的!”

路灯下,陆则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像平静湖面泛起的一丝涟漪,转瞬即逝:”早点休息。”

车子驶离后,苏棠站在楼下,摸着自己发烫的脸颊,心跳快得像刚跑完八百米。她忽然明白,陆则的冷,或许只是他给自己筑起的一道堤坝,而坝后的水域,远比表面看起来要深邃温暖。

第二天清晨,苏棠比平时早到办公室。推开门,她发现自己的办公桌上放着一盒感冒药,旁边压着一张便签,字迹力透纸背:”昨天淋雨了,预防一下。”

没有署名,但她一眼就认出那是陆则的字——和档案里那些批注一模一样,棱角分明,没有一丝多余的笔画。

她拿起药盒,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桌面上投下一片温暖的光斑。远处,局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隐约能看见一个伏案工作的身影。苏棠轻轻摩挲着药盒,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原来在财政局的日子,真的可以像此刻的阳光一样,渐渐温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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