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玄龄看得极慢,每一个字都反复咀嚼,他那向来古井无波的脸上,也渐渐浮现出骇然之色。
最后,帛书到了杜如晦手中。
这位以“房谋杜断”闻名天下的尚书仆射,看完之后,只是沉默地将帛书放回案上,抬起头,目光凝重地看着李世民。
“陛下,此事……匪夷所思。”
杜如晦的声音低沉,“一夜之间,歼灭十五万敌寇,且一剑封喉。这已经超出了兵法的范畴,更是……神话传说。”
“神话?”
李世民冷笑一声,笑声中却带着颤抖,“李靖的奏报,你们信不过?还是说,你们觉得朕会拿这种事来消遣你们?”
“臣不敢。”
房玄龄躬身道,“李将军治军严谨,断不会信口雌黄。只是,这‘蜀山’,究竟是何方神圣?臣遍览天下郡县志,从未听闻有如此门派。他们拥有如此骇人的力量,却一直默默无闻,其所图……必定非小。”
气氛愈发沉闷。
这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一个强大到无法理解的势力,突然出现在大唐的疆域之内,就像一头潜伏在卧榻之侧的猛虎,随时可能张开血盆大口。
“克明,”
李世民转向杜如晦,“你的看法呢?”
杜如晦沉吟片刻,斩钉截铁道:“查!必须彻查!动用百骑司,动用不良人,哪怕是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蜀山’的底细给挖出来!此等势力,若不能为我大唐所用,便必须将其彻底摧毁!绝不容许有任何威胁到江山社稷的力量存在!”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充满了杀伐决断的意味。
然而,长孙无忌却摇了摇头。
他从始至终都沉默着,目光一直死死盯着案上那副令牌的图样,尤其是背面的那个“乾”字。
“辅机,你有何高见?”
李世民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大舅哥身上。
他知道,在场三人中,若论心思之缜密,对阴谋诡计之敏感,无人能出长孙无忌之右。
长孙无忌缓缓抬起头,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陛下,房相,杜公,不知三位对这令牌上的‘乾’字,作何感想?”
房玄龄与杜如晦对视一眼,皆是眉头紧锁。
“乾,天也,君也。”
房玄龄沉声道,“用此字为记,其心可诛。”
“或许只是巧合?”
杜如晦有些迟疑,“天下姓乾之人,亦非没有。”
“不。”
长孙无忌断然否定,“杜公,你觉得,能一夜之间调动神兵,屠尽十五万大军的势力,会在自己的信物上,留下一个如此轻率的巧合吗?”
杜如晦沉默了。
长孙无忌的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压得极低,怕惊动了什么沉睡的鬼神。
“这个‘乾’字,或许并非单指一个姓氏,也不是狂妄地自比为天子。”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臣以为,此字,或许取自某一句话。”
“哪句话?”
李世民追问道,他的心跳不自觉地加快了。
长孙无忌的眼神变得幽深无比,他缓缓吐出四个字,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巨石,重重砸在众人的心头。
“潜龙勿用。”
轰!
甘露殿内,响起了一声无形的惊雷。
李世民的身子猛地一晃,脸色瞬间血色尽褪!
房玄龄和杜如晦更是齐齐倒吸一口凉气,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易经》乾卦,初九爻辞:潜龙勿用。
潜伏的巨龙,暂时还不能施展才能。
这是何等隐晦,却又何等昭然若揭的野心!
这已经不是暗示了,这几乎就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有一条真正的巨龙,正在大唐的腹地之中潜伏着,积蓄着力量,等待着一飞冲天的那一刻!
而那个自称“蜀山”的神秘势力,就是这条潜龙的爪牙!
无法言喻的寒意,瞬间笼罩了整个甘露殿。
三位权倾朝野的重臣,和大唐至高无上的皇帝,在这一刻,都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们这才明白,今夜在太子府中发生的一切,或许根本不是一场简单的父子冲突。
那是一条潜龙,在被惊动之后,第一次,向世界露出了他那狰狞而锋利的鳞甲。
李世民死死攥住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他却浑然不觉。
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盘旋。
他那个看似平庸、看似隐忍的儿子,他的背后,到底还隐藏着多少他不知道的秘密?
那张看似温顺的面孔下,究竟是一颗怎样的心?
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早已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悄然打响。
而他的对手,远比他想象中要可怕得多。
殿内死寂。
烛火轻微爆裂的“噼啪”声,此刻听来竟如山崩般刺耳。
一滴,两滴。
殷红的血珠从李世民紧攥的右拳指缝间渗出,滴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绽开一朵朵小小的、触目惊心的红梅。
他感觉不到疼痛,一双虎目死死盯着地面,那目光中的血丝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蔓延,是要将整个眼眶都吞噬。
潜龙勿用。
好一个潜龙勿用!
他李世民的儿子,大唐的太子,竟然是一条潜伏的龙!
房玄龄和杜如晦的呼吸都停滞了,他们甚至不敢去看皇帝的脸,只能僵硬地垂着头,额头上冷汗涔涔。
长孙无忌说出的那四个字,像四座大山,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这已经不是谋逆,这是在向整个天下宣告,他要取而代之!
“呵……”
一声极轻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冷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李世民缓缓松开拳头,看着自己掌心那几个深可见骨的血印,脸上竟浮现出怪异的、扭曲的笑容。
“好,好一个朕的太子,好一个李承乾!”
他抬起头,目光逐一扫过三位心腹重臣,那眼神里没有了帝王的威仪,只剩下一种被至亲背叛后,野兽般的森寒与疯狂。
“你们说,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是从他被立为太子的那天起?还是更早?在他还是个孩子,在朕怀里撒娇的时候,他心里就已经在想着那把龙椅了?”
没人敢回答。
这种问题,谁能回答?
谁又敢回答?
长孙无忌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身为国舅,看着李承乾长大,此刻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社稷安危的忧虑,也有不易察觉的……
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