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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县令张全义捋了捋颔下短须,指尖在紫檀案几上敲出笃笃轻响。侍立一旁的阿福躬身垂手,皂色锦袍的暗纹在光影里若隐若现——这位掌着张氏三处庄园、五间质库的心腹“掌事”,此刻正将主子吩咐的每个字烙进心里。

“阿福,”张全义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刀刃刮过青石的冷硬,“明日卯时三刻前,把这三份帖子递进县丞、主簿、县尉的私宅。”他袖中滑出三张洒金笺,笺尾朱砂印的“张氏私押”洇着血似的暗红。

阿福双手接过名刺,触手便知笺内夹着硬物——那是长安“飞钱记”的兑票,每张足够在平康坊包下花魁整月。他眼皮未抬,只应道:“老奴省得,西市第一楼三楼‘听松阁’已打点妥当,掌柜拍胸脯说连只耗子都钻不进夹墙。”

“告诉他们三日后申时,本官有要事相商。”张全义忽又起身,腰间银鱼袋撞上玉带銙,叮当一声脆响,“若有人探问…”。

阿福顺着主子的目光看去,喉头滚了滚:“老奴便说…明府欲请诸公指点小郎君?”他故意把“小郎君”三字咬得轻飘,果见张全义嘴角微扬。

“不错。”张全义猛地回身,烛光在他眼中淬出两点精芒,“云骧该见见世面了——告诉李县尉,骧郎身子娇弱虽不善骑射,但最慕他追寇逐盗的雷霆手段;对王主簿提一句,小子想学明察秋毫的勾稽之术;至于陈县丞嘛…”他冷笑着拎起案头一方沉水紫端砚,砚池里未干的墨汁如浓血淤积,“就说云骧盼着替他誊录几卷案牍!

三日后,西市第一楼。听松阁的椒泥墙里混着麝香,压住了酒肉气。陈县丞摩挲着张家所赠的端砚,指腹滑过砚侧“铁面冰心”的铭文,却触到匣底一张地契——那是城西三十亩水浇田。他眯眼笑道:“骧郎来户曹历练再好不过,前日恰有青州客商争田案,卷宗正需俊才整理…”

王主簿的指尖正搭在一柄错金小秤上。秤杆雕着獬豸,秤砣却是赤金所铸,称量时准星永远偏向“羡余”二字。他阴恻恻接口:“勾稽赋税最磨人性子,不过…”金秤忽地往外一斜,“若骧郎愿随老夫丈量永业田,倒能见识民间疾苦。”

李县尉掀开锦罩,一匹大宛特勒骠正扬蹄刨地。“好畜生!”他猛灌一爵烈酒,酒沫溅在虬髯上。”

檐角铁马在风中叮当,像极了冤民击打登闻鼓的声响。而此刻听松阁内,张全义正含笑举爵,满饮这杯用民脂民膏与律法骸骨酿成的青云酒。

烛火在张全义紧蹙的眉间跳跃,鎏金鱼袋在紫檀案上投下一道暗影,似一条盘踞的毒蛇。

三日前,他正是在这“第一楼”听松阁内,用端砚、金秤、特勒骠三样重礼,为十五岁的儿子张云骧铺就了一条青云捷径——挂名户曹贴案、协理永业田丈量、更可染指剿匪战功,一条腿已踏入从九品下的官门。

“阿爷,”少年清亮的声音划破沉寂,云骧立在堂下,腰背挺直如新淬的剑。他解下腰间那枚象征剿匪战功的鎏金鱼袋,轻轻放在案头,鹌鹑补子在烛光下闪着冷硬的光。

“儿子不愿困守户曹文牍,亦不敢冒领黑石岭血染之功。”他眼中跳动着长安城朱雀大街彻夜不熄的灯火,更映着书卷里那片无垠天地,“儿子欲效法玄奘法师,西行万里,拓眼孔于大荒!求阿爷允准!”

“云骧,你可知阿爷为何执意要替你做这些?”

见张云骧不语,又说道。“大荒?”

张全义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指向挂在墙上的《坤舆万国全图》,“你可知去年陇右道饿殍塞路,沙州人肉价贱于粟米?!”

他又抓起案头一卷墨迹犹新的牒文,狠狠摔在儿子脚下。朱砂批红,刺目如血——张掖城上月惨遭吐蕃游骑屠戮,那座少年魂牵梦绕的丝路明珠,已成鬼域。

“你以为游学是李太白‘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那般诗酒风流?”

张全义逼近一步,指着云骧放在案头的那枚尚未捂热的鎏金鱼袋,“离了这,你连潼关都出不去!寸步难行!”

他指着案上那三份仿佛还在散发血腥味的礼单,“盐枭案,田亩争端案,黑石岭剿匪,是阿爷殚精竭虑,为你谋的通天捷径!你竟不屑一顾?”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在张全义紧绷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他看着眼前梗着脖子、紧抿嘴唇的儿子张云骧,那副倔强不屈的模样,像极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一股邪火直冲顶门,几乎要化作雷霆之怒倾泻而出——这小子,竟敢质疑自己的安排,执意要去那龙潭虎穴般的长安!

但目光触及儿子泛红的眼眶和强忍的颤抖,张全义深吸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了几下,硬生生将那即将爆发的怒火压回了深渊。他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只是那声音低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闷雷,一字一句砸在地板上:

“好…好得很!翅膀硬了,心气高了…” 他缓缓起身,绕过书案,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逼近张云骧,却又在离他一步之遥处停下,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盯着儿子。

“给你一个机会,张云骧。” 他刻意加重了全名,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审视。

“你能向阿爷证明自己吗?证明你不是一时冲动,不是眼高手低,而是真有那份能耐,担得起你今日的‘豪言壮语’?”

张云骧只觉得阿爷的目光像针一样刺在身上,那刻意压制的怒火比直接责骂更让他心头发紧。巨大的委屈和不服在胸腔里冲撞,鼻尖酸涩得厉害。

他猛地昂起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硬生生将涌到眼角的滚烫液体逼了回去,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呜咽,却异常清晰地响起:“阿爷…我…我该怎么做?”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和不肯低头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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