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永和十二年冬,北境风陵关。
沈昭按着腰间佩剑登上城墙时,那阵琴声正越过风雪飘来。曲调起初极轻,似初春溪流破冰,渐渐汹涌如铁马踏碎山河,最后竟隐隐带着金戈杀伐之音。
“《破阵子》?”沈昭蹙眉,”何人敢在城关弹此禁曲?”
亲兵沈七低声道:”是半月前入关的那个琴师,住在西街废祠里。守将见他精通医术,特许留下为将士们治伤。”
沈昭解下狐裘大氅,露出内里银甲。十八岁的将门嫡女,眉目如画却自带七分肃杀之气。”带路。”
废祠残破的朱漆大门半敞着,院中积雪被扫出一块空地。青衫男子背对门口跪坐抚琴,修长十指在七弦间翻飞,肩头落满细雪也浑然不觉。琴案旁煮着的药罐白汽氤氲,给那张侧脸蒙上朦胧轮廓。
“铮——”
一根琴弦突然崩断。男子指尖渗出血珠,却仍继续弹奏,仿佛感受不到疼痛。
“弦断不辍,阁下好定力。”沈昭冷声道。
琴声戛然而止。男子转身时,沈昭呼吸一滞。他生得极好看,却不是京城公子哥的精致,而是像边关冷月,清寂里带着锋锐。最惊人的是那双眼睛——左眼漆黑如墨,右眼却是罕见的琥珀色。
“惊扰将军了。”他低头行礼,声音如琴尾余韵般低沉,”草民周野,这就改弹《清心普善咒》。”
沈昭的剑尖抵住他咽喉:”《破阵子》乃前朝禁曲,你从何处学来?”
周野不避不让,琥珀色的右眼映着雪光:”家父所授。永和三年,他因弹此曲被处死于长安乐坊。”
沈昭的剑尖几不可察地颤了颤。永和三年乐师案,正是她父亲奉皇命督办。三百乐人血染朱雀街,史称”绝音之祸”。
“你是漏网之鱼?”她声音更冷。
周野忽然按住琴弦。诡异的是,明明只剩六根弦,竟奏出完整的七音阶。曲调一变,赫然是沈家军阵前战歌《铁衣寒》。
“家父临终留话,”他指尖血珠滴在琴面上,”此曲赠沈将军——谢他留我母子性命。”
沈昭瞳孔骤缩。那年她才十二岁,却记得父亲深夜归来时甲胄上的血,记得他醉后喃喃的”稚子何辜”。
雪落无声。沈昭还剑入鞘,转身时丢下一句:”明日来军中抚琴。伤兵营缺个醒神的。”
周野对着她背影深深一揖。风吹开他青衫下摆,露出腰间一枚青铜铃铛,铃身刻着古老的音律纹样。
伤兵营弥漫着血腥与腐臭。沈昭掀开帐帘时,周野正在最里间的疫症区抚琴。没有《破阵子》的杀伐,而是绵长幽远的《安魂引》。
诡异的是,那些高烧呓语的伤员竟都安静下来。有个断了腿的少年甚至跟着哼唱,溃烂的伤口不再渗血。
“将军来了。”周野头也不抬,指尖在第七根不存在的弦上虚按,”今日改弹《梅梢月》,可安神定魄。”
沈昭抱臂而立:”你怎知他们中的是北狄’梦魇散’?”
琴音一顿。周野终于抬头,异色双瞳在昏暗军帐中幽幽发亮:”将军明鉴,草民只懂音律疗心,不识什么毒物。”
“是么?”沈昭突然拔剑挑开他衣襟。青铜铃铛坠地,铃舌竟是中空的,滚出几粒青色药丸。
帐内死寂。周野缓缓拾起铃铛,突然吹响一个奇异音调。刹那间所有伤员同时睁眼,瞳孔泛着不正常的青灰色。
“不是毒,是蛊。”他轻声道,”音蛊。”
沈昭的剑已抵住他心口,却见周野将药丸碾碎撒入琴案香炉。青烟升起时,伤员们眼中的灰色渐渐褪去。
“《安魂引》可暂缓蛊毒发作。”周野拨动琴弦,这次是欢快的《采薇》,”但真正的解药,需要将军配合。”
沈昭眯起眼:”你要什么?”
“您的血。”周野指尖抚过琴身一道陈旧裂痕,”沈家血脉至刚至阳,可破音蛊阴邪。”
帐外突然传来号角声。沈七慌张冲进来:”将军!北狄使者携国书前来,说要讨还……”他瞥了眼周野,”讨还前朝乐府遗谱。”
周野低笑出声,指下《采薇》忽转《十面埋伏》。沈昭突然明白——这场疫病是局,北狄要的不是乐谱,是能操纵音蛊的周野。
“备甲。”她收剑入鞘,对周野冷冷道,”你跟我去见使者。若敢耍花样……”
“不敢。”周野抱起古琴,琴底赫然藏着一柄软剑,”草民的命,三年前就是将军家的了。”
北狄使者拓跋宏带着三十铁骑入关时,沈昭已在帅帐前摆好阵势。周野抱着琴站在她身侧,青衫外罩了件沈家军的玄色斗篷。
“沈将军。”拓跋宏行了个不伦不类的汉礼,鹰隼般的眼睛盯着周野,”我国大祭司有请周先生前往传授《九韶》古曲。”
沈昭冷笑:”大梁乐师,岂容蛮夷呼来喝去?”
拓跋宏突然拍手。随从抬上十口檀木箱,掀开竟是三百根人的指骨,每根骨节上都刻着音律符号。
“这是三年前绝音宴的’遗珍’。”拓跋宏阴笑道,”周先生不想收殓父辈遗骨么?”
周野的琴声就是在这时响起的。没有预兆,没有起手式,七根琴弦同时震颤出刺耳锐响。最前排的北狄武士突然抱头惨叫,耳孔渗出黑血。
“《九韶》?”周野十指翻飞,琴音如万箭齐发,”我奏给你们听!”
拓跋宏暴退数丈,从怀中掏出一支骨笛。诡异的笛声与琴音相撞,空中竟迸出火花。沈昭这才看清——周野弹的根本不是乐曲,而是将内力化为音刃的杀招!
“音杀术……”她突然想起父亲说过,前朝乐官世家有一支”守律人”,能以音律为兵器。
骨笛突然爆裂。拓跋宏吐血倒地时,周野的琴弦也接连崩断,最后只剩一根孤弦震颤。
“将军现在可信我?”他嘴角渗出血丝,”北狄要的不是乐谱,是能用音蛊操控人心的……”
话未说完,拓跋宏袖中突然射出一支黑箭。沈昭拔剑欲挡,周野却旋身将她护在怀里。黑箭穿透他左肩,伤口瞬间泛出青紫。
“……兵器。”周野跪倒在地,从怀中摸出青铜铃铛塞青铜铃铛在沈昭掌心剧烈震颤。第一声清响划破夜空时,风陵关的地砖缝隙里渗出黑色黏液,无数细如发丝的金线从地底钻出,如活物般缠上北狄武士的脚踝。
“这是……”沈昭看着金线刺入敌人体内,那些彪形大汉竟像提线木偶般僵直了身体。
周野虚弱地抓住她手腕:”第二声…要等…”
拓跋宏突然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啸。他撕开锦袍,胸口赫然嵌着一块青铜音片,正随着铃铛余韵共振。”杀了他!”他指向周野,”绝不能让守律人……”
沈昭毫不犹豫地摇响第二声。这次金线暴长,如蛛网笼罩整个校场。更可怕的是,那些被控制的北狄武士开始自相残杀,刀斧砍进同伴身体时竟无一人惨叫。
“将军…不可…”周野的手指深深掐进她腕间,”第三声会唤醒…地宫…”
拓跋宏趁机扑来。沈昭反手一剑刺穿他咽喉,却在拔剑时看到诡异一幕——死者伤口处钻出密密麻麻的音虫,每只背上都有青铜纹路!
“音甲兵…”周野突然夺过铃铛塞进她铠甲夹层,”走!去琴台…”
话音未落,最后一名北狄武士突然爆炸。血肉横飞中,沈昭看清了他骨骼上刻满的音律符文——这些根本不是活人,是披着人皮的音律傀儡!
玄冰琴台藏在风陵关以北的雪渊之下。沈昭背着昏迷的周野在暴雪中跋涉三日,终于找到那座半埋冰层的青铜门。
门环是两只衔着音簧的玄鸟。沈昭割破手掌将血涂在鸟眼上,古老的机关发出呻吟般的嗡鸣。门开刹那,她听见了若有若无的琴声。
琴台中央摆着透明冰棺,棺中躺着个与周野容貌相似的男子,怀中抱着断了弦的古琴。最骇人的是,冰棺四周跪坐着十二具乐师骸骨,指骨皆深深插入冰层。
“这是…”沈昭的佩剑突然自动出鞘三寸,剑身”惊鸿”二字泛起血色。
冰棺中的男子睁开了眼睛——和周野一样的异色双瞳!
“沈家女郎。”男子的声音直接在脑海中响起,”三百年了,你们一族还是如此固执。”
沈昭剑指冰棺:”你是周野什么人?”
男子轻笑,冰棺突然融化。他起身时,十二具骸骨同时奏响无声的乐章:”我是他血脉里的《九韶》遗韵,也是你们沈家世代镇压的…魔曲。”
周野就在这时醒来。看到冰棺男子的瞬间,他右眼琥珀色骤然加深:”师尊…不可…”
“傻孩子。”男子抚过周野额前伤口,”你以为剜目封琴就能断绝传承?沈家剑上的《止戈》咒印早该失效了。”
沈昭突然明白父亲为何总在月圆之夜擦拭剑身。那些她以为是装饰的花纹,实则是镇压某种存在的符咒!
冰棺男子抬手虚按,沈昭的佩剑”惊鸿”竟自动飞入他掌中。剑身映出周野惨白的脸——他右眼里浮现出细小的金色音符!
“多完美的容器。”男子轻弹剑锋,”周野承我乐魄,你怀他琴心。今日就以《凤求凰》为引,重开……”
“铮!”
周野突然扯断腰间琴弦缠住自己脖颈:”昭昭…斩我右眼…”
沈昭的剑比思绪更快。惊鸿剑光闪过,周野右眼流下的不是血,而是金色的光流。那些光点在空中凝结成音符,竟将冰棺男子逼退三步!
“孽徒!”男子面容扭曲,”你可知剜目之痛……”
“比不过万民泣血。”周野的左眼流下血泪,”师尊,您的《山河永慕》早变调了。”
沈昭接住坠落的周野,惊鸿剑突然发出龙吟般的啸叫。她福至心灵,以剑为琴拨动那根染血的琴弦——正是周野平日虚按的”第七弦”!
冰棺在剑鸣中崩塌。男子身影消散前,竟对沈昭露出诡异的微笑:”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周野体内流的…始终是乐师的血…”
永和十三年春,沈昭披麻戴孝跪在灵前。案上摆着周野的牌位,旁边是那把断了六根弦的孤鸾琴。
“将军…”沈七红着眼眶呈上战报,”北狄大军压境,军中又起怪病…”
沈昭抚过琴身最后那根弦。自雪渊归来后,周野的右眼成了空洞,左眼却渐渐染上琥珀色。他坚持用最后的生命力谱完《长相思》,昨夜在她怀中咽气时,整把琴的弦齐齐断裂。
“备甲。”她将周野的铃铛系在腕上,”把琴也带上。”
战场黄沙漫天。当北狄祭司摇动人骨法铃时,沈昭解下背上古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把无弦的琴竟自动发出《长相思》的旋律!
更惊人的是,每个音符都化作金色光刃,精准刺入敌阵中的音甲兵眉心。沈昭的剑法也变了,一招一式都暗合曲调,仿佛有双无形的手在引导她。
“守律人…没死绝?”北狄大祭司惊恐后退,”不可能!”
沈昭的剑刺穿他心脏时,腕间铃铛突然炸裂。青铜碎片在空中组成一个古老的”律”字,所有音甲兵同时爆体而亡。
战后清点战场时,士兵们在祭坛后发现一架冰棺。棺中周野的”尸体”竟然消失无踪,只留下一块刻着乐谱的冰晶。
沈昭将冰晶贴在额前,听到了那段未写完的《长相思》终章。旋律尽头,周野的声音轻轻道:
“昭昭,我一直在你能听到的维度…”给沈昭,”摇三下……唤…..”
永和十五年冬,沈昭在律政司地窖发现一匣冰晶碎片。当她将碎片拼凑在周野生前常坐的蒲团上时,那些棱角竟渗出细密水珠,在青砖地面勾勒出一幅大梁山河图。
“将军您看!”沈七举着烛台的手在发抖,”水线在往北移动…”
烛光下,水痕正以惊人的速度向北方蔓延,途经之处浮现出微小的金色音符。沈昭拔出惊鸿剑往地上一插,剑身嗡鸣中,那些音符突然组成一段乐谱——正是《长相思》里缺失的终章转调。
“备马。”沈昭解下墙上孤鸾琴,”去雪渊。”
当他们冒着暴风雪重返当年冰棺所在处时,青铜门上的玄鸟竟换了方位——原本左顾右盼的两只鸟首,此刻齐齐望向东南方。沈昭的剑尖刚触到鸟喙,整座雪渊突然响起空灵的琴声。
“是《凤求凰》!”随行的老乐正突然跪地,”这指法…只有守律人嫡系才会…”
琴声指引他们找到一处冰缝。沈昭割破手掌将血滴入冰层,裂缝中缓缓升起一架水晶琴台。台上放着一枚琥珀,内里封存着周野的右眼!
当沈昭触碰琥珀的瞬间,整座雪山回荡起周野的声音:
“昭昭,当你听到这段留音时,我已化入《山河永慕》的律动。但每当你拨动第七弦,我的魂魄就会…”
声音戛然而止。沈昭发现水晶琴台底部刻着微型地图,标注着大梁境内七处星形地标。最东边的标记旁,赫然是她父亲镇守的雁门关!
雁门关的守军见到沈昭时神色异常。更奇怪的是,父亲沈巍的佩剑”镇岳”竟悬在议事厅正梁上——按沈家祖训,这代表家主已战死沙场。
“老将军三个月前追击北狄残部…”副将递上一支青铜箭,”只找回这个。”
箭簇上熟悉的音律纹样让沈昭心头剧震。这正是当年拓跋宏暗算周野用的黑箭!更诡异的是,箭尾系着一截琴弦——她亲手为周野更换的冰蚕弦。
当夜,沈昭独自在父亲书房发现暗格。里面除了一卷《九韶》残谱,还有封永和三年的密函:
“沈将军明鉴:乐师案三百死囚中,混入十二名音蛊宿主。若任其血脉延续…”
信纸突然自燃。沈昭扑灭火苗时,窗外传来诡异的童谣声。她推开窗,看见城墙上一队孩童提着灯笼行走,每个孩子眼中都泛着琥珀色光芒!
为首的孩童转身,嘴角咧到耳根:”沈姐姐,我们来还周先生的眼睛…”
沈昭在雁门地宫找到父亲时,老人正被七根青铜锁链贯穿躯体,锁链另一端连着巨大的石制琴轸。更骇人的是,十二名琥珀眼的孩童围坐成圈,正在用骨笛吹奏《九韶》变调。
“昭儿…走…”沈巍每说一个字,锁链就绞紧一分,”这是…音冢…”
孩童们突然齐声尖笑。他们的身体像陶俑般开裂,露出内里青铜铸造的筋骨!沈昭的惊鸿剑斩在最先扑来的”孩童”颈间,竟溅出金色火花。
“没用的。”最后一个完好的孩童捧出周野的琥珀右眼,”守律人的眼,破军府的剑,加上沈家的血…才能打开真正的…”
孤鸾琴就在这时自动响起。没有弦的琴身震颤着,奏出《长相思》最哀伤的段落。所有青铜孩童同时抱头惨叫,他们身上的音律符文开始错乱闪烁!
沈昭趁机斩断父亲身上的锁链。老人跌坐在地,从怀中掏出一枚玉哨吹响。哨声与琴音共鸣,在地宫穹顶形成金色音网。
“昭儿…接住…”沈巍用尽最后力气将镇岳剑抛来,”双剑…合鸣…”
当惊鸿与镇岳两剑相击时,整个地宫响起宏大的钟磬之音。周野的琥珀右眼突然融化,金光中浮现出他的虚影,轻轻握住沈昭持剑的手:
“现在,奏完我们的曲子…”
金光中,沈昭的手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惊鸿与镇岳双剑交叉斩下。剑锋相击的刹那,地宫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音浪。那些青铜孩童身上的符文寸寸碎裂,露出内里腐烂的血肉。
“不…可能…”为首的孩童面容扭曲,”《止戈》咒印明明已经…”
周野的虚影从背后环住沈昭,双手覆在她握剑的手上:”因为你们忘了,真正的《止戈》需要…”
“琴心剑魄。”沈昭接上他的话,惊鸿剑突然脱手飞出,自动刺入地宫中央的石琴。琴身裂开,露出里面沉睡的——另一个周野!
这个周野浑身被青铜锁链缠绕,胸口插着十二根骨笛,但嘴角却带着温柔的笑:”昭昭,我等的有点久。”
老乐正颤抖着指向三个周野——虚影、金光中的轮廓以及被锁链缠绕的肉身:”天呐…这是《九韶》最高秘术’三魂琴’!”
沈昭割破手腕将血洒在石琴上。血珠沿着琴弦槽流动,竟自动谱写出《长相思》的完整旋律。随着乐声响起,三个周野的身影开始重叠。
“将军小心!”沈七突然扑来挡在沈昭身前。十二名青铜孩童爆炸的碎片深深扎进他的后背,”他们…要的是您的…”
沈昭这才发现自己的血在石琴上形成了古老的”律”字。周野的肉身突然睁开双眼——左黑右琥珀的异色瞳仁精光暴涨:”终于…齐了。”
重获肉身的周野抚摸着孤鸾琴,指尖流出的却是《九韶》变调。沈昭的剑尖抵住他咽喉:”你不是周野。”
“我是啊。”他笑着握住剑刃,鲜血滴在琴弦上却变成金色,”只是想起了更多事…比如永和三年,沈将军为何独独放过我母子…”
沈巍突然挣扎着站起:”昭儿快走!这是…”
“音祖降世。”周野的右眼完全变成金色,地宫开始坍塌,”用守律人的躯壳,沈家的血,加上三百乐师的怨气…完美容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把无弦的孤鸾琴突然自动奏响《凤求凰》——是周野虚影在弹奏!金光中的轮廓则化作锁链缠住肉身:”昭昭,斩我天灵!”
沈昭的双剑交叉刺入周野头顶。没有鲜血飞溅,只有无数金色光点涌出,在空中凝结成完整的《山河永慕》曲谱。
音祖的惨叫中,地宫壁画上的乐师们纷纷走下来,接住那些飘散的光点。他们朝着沈昭齐齐行礼,然后化作光流注入惊鸿剑身。
当最后一点金光消失时,沈昭怀中的周野恢复了正常瞳色。他虚弱地抬手抚摸她脸颊:”现在…弹完《长相思》吧…”
永和二十年的春分,已成为律政司首座的沈昭在雁门关立碑。碑文只有一行小字:”此处安眠着大梁最好的琴师”。
当夜有士兵看见,沈首座抱着无弦琴独坐城头。黎明时分,琴身上突然凝结出七根冰弦,奏响了失传已久的《清平乐》。
而在关外的牧民中,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每当月圆之夜,能看见穿青衣的琴师与银甲女将在云端合奏。他们弹的曲子,能让沙漠开出花来。
永和二十三年春分,沈昭在律政司的藏书阁发现一册残卷。泛黄的绢布上画着七根琴弦,下方小字记载:”冰魄凝弦,九载为期。弦成之日,魂归之时。”
她的手指猛地攥紧绢布——周野离世,正好九年。
当夜,沈昭抱着孤鸾琴登上雁门关最高的烽火台。子时更鼓响起时,琴身突然结出细密的霜花,七根晶莹剔透的冰弦在月光下缓缓成型。
“周野…”她颤抖的指尖轻触冰弦,寒气立刻顺着经脉流遍全身。诡异的是,琴弦竟然自动奏响了《长相思》的起调。
更惊人的是,每弹一个音,就有一缕金光从弦上飘出,在她面前逐渐凝聚成人形。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穿着初见时那袭青衫的周野,含笑站在月光里。
“这次…”他透明的指尖拂过她鬓角白发,”换我来追你了。”
周野的归来引发朝野震动。他不仅能触碰实体物件,白日里也与常人无异,唯独在子时会有片刻化为虚影。更离奇的是,他右眼的琥珀色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与左眼一样的漆黑。
“不是复活。”周野在律政司密档中写下记录,”是《山河永慕》将我的魂魄寄存在冰弦中。如今每根弦代表一年阳寿,弦尽之日…”
沈昭捂住他的嘴。窗外春雨淅沥,她新栽的海棠树上挂着青铜铃铛,那是他们重逢后第一件共同完成的法器——能预警方圆百里内的音蛊波动。
“大人!”沈七慌张闯入,”北境传来急报,有孩童集体梦游唱诵《九韶》残篇!”
周野的瞳孔骤缩:”音祖还有残魂未灭。”
为查清真相,沈昭与周野扮作铃医夫妇北上。青铜铃铛挂在马车檐角,沿途治愈了不少梦游症患儿。每个被治愈的孩子,都会在掌心浮现一枚金色音符标记。
“他们在收集残谱。”周野深夜查验患儿耳后的音虫痕迹,”这些孩子听过的曲调,正在重组《九韶》最后一章。”
行至阴山脚下时,他们救下的一个牧童突然诡笑:”周先生,您真以为剜目就能断绝传承?”孩童的喉结处,赫然蠕动着青铜色的音虫!
沈昭的剑比思绪更快。虫尸爆裂时溅出的金粉在空中组成乐句,周野立刻捂住她耳朵:”别看!那是…”
已经晚了。沈昭的眼中倒映着金色音符,整个人僵在原地。她的意识被拉入幻境——三百乐师在火海中弹奏,每个人胸口都插着沈家特制的破甲箭!
幻境里,十二岁的沈昭握着带血的箭囊,站在朱雀街的乐坊废墟前。父亲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昭儿,看清楚这些乱臣贼子…”
“他们不是!”成年的沈昭在幻境中呐喊,却发不出声音。她眼睁睁看着小时候的自己,将箭矢捅进一个保护婴儿的乐师心口。
那婴儿突然转头——琥珀色的右眼流下血泪:”昭昭,你为什么杀我娘亲?”
现实中的沈昭猛然惊醒,发现自己正掐着周野的脖子!惊鸿剑已刺入他心口半寸,剑身嗡鸣着抗拒她的力道。
“醒了吗?”周野平静地握住她持剑的手,”音祖最擅长的,就是让人看见内心最恐惧的画面。”
沈昭崩溃地发现,周野心口的伤痕与幻境中乐师如出一辙。她突然明白父亲当年为何放过周野母子——那不是怜悯,是恐惧!恐惧乐师血脉中代代相传的…
“《问心》篇。”周野擦去她额头的冷汗,”能照见世人罪孽的禁曲。”
他们在阴山腹地找到音祖最后的祭坛。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祭坛中央的冰棺里,封存着与沈昭容貌相同的女子!
“这才是音祖本体。”周野抚过冰棺上的铭文,”前朝乐正之女,因与沈家先祖相恋被炼成音蛊…”
祭坛突然震动。三百道金光从各地患儿身上射来,注入冰棺。棺中女子睁眼的瞬间,周野扯断七根冰弦缠住沈昭手腕:”现在奏《长相守》!”
沈昭的剑与琴同时响起。这是她与周野共同创作的新曲,融合了《止戈》的刚烈与《凤求凰》的缠绵。音祖在旋律中发出凄厉尖叫:”你们怎会…”
“因为真正的《长相守》。”周野化作流光融入沈昭剑锋,”不需要法术。”
惊鸿剑爆发出日月同辉的光芒。当音祖消散时,沈昭腕间的冰弦尽数断裂。最后一根弦化作周野的模样,在她唇边落下轻如雪花的吻。
永和三十二年冬,沈昭在雁门关辞世。百姓们说她临终时,听见了完整的《长相守》。更神奇的是,律政司那架无弦琴从此每逢春分自动鸣响,而惊鸿剑上的”止戈”二字,变成了”琴心”。
元和元年冬,新帝登基后的第一场雪夜,白发苍苍的沈昭在律政司地窖发现一道冰封的圣旨。玄冰融化的瞬间,鎏金帛书上浮现先帝朱批:
“朕知卿九载寻周郎魂魄,今遣太史局观星所得——惊鸿剑鸣时,孤鸾有凤来。”
当夜子时,惊鸿剑在鞘中发出龙吟。沈昭推开琴房门的刹那,七根冰弦同时发出清越的和鸣。月光透过窗棂,在琴身上投下一只展翅玄鸟的影子。
“大人!”沈七踉跄冲进来,”边关急报!阴山祭坛的冰棺…冰棺里…”
沈昭的指尖抚过正在凝霜的琴弦:”我知道。”她解下惊鸿剑悬在琴侧,”备马,去雁门。”
阴山祭坛的冰棺裂开了一道缝隙。当沈昭独自走入洞穴时,棺中竟坐着两个相拥的身影——一个是她自己的尸身,另一个是周野的魂魄。
“你来了。”周野的魂魄抬起透明的手,冰棺反射的光在他掌心凝成小剑形状,”《长相守》还差最后一段。”
沈昭突然明白先帝圣旨的真意。她拔出惊鸿剑刺入冰棺,剑身上的”琴心”二字突然化作流光,缠绕上棺中自己的尸身。
“你…”周野的魂魄剧烈波动,”要用往生咒?”
沈昭将孤鸾琴放在冰棺上,开始弹奏《长相守》终章。每弹一个音,她的白发就转黑一分,而棺中尸身则渐渐透明。
“不是往生咒。”弹到第七个音时,她露出少女般的笑容,”是《易魂》。”
元和元年除夕,新任律政司首座沈七在雁门关巡视时,看见城楼上并肩立着两个熟悉的身影。青衣男子正在调试琴弦,银甲女将的剑鞘上停着只冰晶玄鸟。
“大人?!”沈七的惊呼被风雪淹没。
那对身影转身微笑,月光穿透他们的身体照在城墙砖石上——那里新刻了一行小字:
“元和元年冬,琴剑归位。《山河永慕》终成,自此音蛊绝迹。”
沈七揉眼再看时,城楼上只剩一把覆雪的古琴。琴身七弦俱在,只是其中一根泛着诡异的血红色。
大梁元和五十年春,年迈的沈七在整理律政司典籍时,发现一卷用冰蚕丝包裹的竹简。当他拂去尘埃,竹简上的朱砂字迹突然流动起来,在空中组成《山河永慕》的曲谱。
“师父…”沈七颤抖着摸向腰间的青铜铃铛——这是沈昭临终前所赐。铃铛无风自动,奏出的竟是竹简缺失的那段旋律!
更诡异的是,律政司地下传来沉闷的琴声共鸣。沈七循声找到暗室,发现那把尘封五十年的孤鸾琴,正在石台上微微震颤。七根琴弦中,那根血弦泛着妖异的红光。
当沈七下意识拨动血弦时,整座律政司的建筑突然浮现出金色音律符文。历代首座的画像无风自动,画中人的眼睛全都变成了琥珀色!
“终于等到你了。”一个声音从沈七背后响起。他猛地转身,看见画像中的沈昭正在向他走来,银甲上的霜雪簌簌落下。
“师…师父?”沈七跌坐在地。
“不是。”沈昭的画像突然变成周野的模样,”我们是留在画中的音律残影。”他的手指穿透画卷,指向那根血弦:”真正的他们,在这里。”
血弦突然绷断,琴箱中飘出两缕纠缠的光雾。光雾中传来沈昭与周野的对话:
“值得吗?用千年轮回换这一世相守。”
“傻姑娘,没有你的世界,万年寿命也是煎熬。”
沈七这才明白,师父当年并非施展《易魂》,而是更霸道的《同命契》——以魂飞魄散为代价,换与周野同入轮回的资格。
元和五十年的第一场雪落下时,大梁边境的某个小镇诞生了一对双胞胎。接生婆惊恐地发现,女婴左手攥着块青铜碎片,男婴右眼泛着琥珀色微光。
当夜有更夫看见,两个穿古装的虚影站在产房窗外。青衣男子为银甲女子撑着一把油纸伞,伞面上写着”长相守”三个小字。
“这次能陪多久?”女子问。
“弦不断,人不散。”男子笑着指向屋内,”你看,他们把我们刻在琴上了。”
更夫凑近看时,那对身影已化作雪沫消散。只有新生儿的啼哭声格外清亮,像某种古老的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