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沈府后宅。
沈芊芊静静地侧卧在烟霞色软绫织锦的绣榻上,身上搭着轻软的云绒薄被。
王老手持金针,手法娴熟地于她发顶几处要穴轻捻缓转,细长的银针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如同落入凡尘的寒星。
随着最后一根针稳稳落下,王老轻舒一口气,转头对侍立一旁的沈巍。
“首辅大人,稍待片刻,待小姐自然醒转即可。”
沈巍点头称谢,亲自送王老至院中,一番寒暄,又命管家取了丰厚的诊金,这才匆匆转回内室。
王老的身影刚消失在门外,榻上的沈芊芊便觉脑中一阵恍惚,仿佛有无数光影画面在眼前飞速闪回,又倏然归于混沌。
她轻哼一声,身子微微痉挛,随即软绵绵地昏厥过去。
沈巍一惊,刚要呼唤,却见女儿脸色虽苍白,气息却渐渐平稳下来,这才按下焦急,静静地守在一旁。
小翠也紧张地绞着衣角,眼中满是担忧。
不知过了多久,沈芊芊的眼睫忽然轻轻颤动,如同蝴蝶振翅欲飞。
她缓缓睁开眼睛,那双曾蒙着空茫雾霭的眸子,此刻清亮如水。
“父亲……”她轻唤一声,声音虽细若游丝,却透着久违的端庄持重。
沈巍眼眶一热,几乎要落下泪来,他紧紧握住女儿伸出的柔荑,湿了眼眶。
“芊芊,我的好孩子,你总算醒来了!”
小翠也激动地凑上前来,哽咽不止。
“小姐,你吓死我了!”
沈芊芊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歉疚,几分释然。
她轻轻抽回手,缓缓坐起身,端庄地拢了拢鬓边散落的发丝,目光温柔地扫过父亲斑白的双鬓,心头一阵酸楚与暖意交织。
“爹,女儿不孝,让您担心了。”
话音甫落,沈芊芊那双清亮如水的眸子便漾起一层薄薄的水光。
她不再倚着绣榻,而是双手撑住榻沿,那动作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却又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云绒薄被无声滑落,堆叠在榻边。
“小姐!”小翠惊呼一声,下意识想上前搀扶,却被沈芊芊轻轻抬手止住。
只见她身子微晃,双脚终于触到冰凉坚硬的青砖地面。
好不容易深吸一口气,强撑着那点骤然离榻带来的眩晕感,竟是不顾初醒的孱弱,双膝一软,直直朝着满面忧急的沈巍跪了下去!
这一跪,毫无预兆,又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芊芊!”
沈巍心头剧震,几乎是立刻弯腰去扶。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你身子才刚好些……”
他声音急切,带着父亲的疼惜。
沈芊芊却避开了父亲伸来的手。
她脊背挺得笔直,虽跪着,那姿态却透着刻在骨子里的世家贵女的端方。
她仰起苍白却神色清明的脸,目光如洗,深深望进父亲那双因操劳与担忧而布满红丝的眼。
“父亲,”她的声音比方才清晰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字字清晰,“这一月来的浑噩痴愚,累父亲日夜悬心,鬓染霜华,女儿……女儿心中愧怍难当,如负千钧!今日得以清醒,此第一拜,非为虚礼,实为谢罪!”
她说着,竟是以额触地,行了一个标准的稽首大礼。
青砖冰冷,贴着她光洁的额头,那寒意仿佛顺着血脉直抵心间,也让她混沌的记忆更加清晰。
点点滴滴,汇成汹涌的酸楚与感激,几乎要将她淹没。
小翠在一旁早已捂着嘴,泪如雨下,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沈巍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女儿伏地的单薄身影,听着她话语里沉甸甸的悔愧与至诚的感激,喉头猛地一哽,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堵住。
在这一刻,被女儿清醒的认知和这沉痛一拜,骤然戳破。
他眼中强忍的湿意再也控制不住,顺着深刻的脸颊滑落下来。
他猛吸一口气,才压下胸中翻腾的巨浪,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颤抖:
“傻孩子……快起来!为父从未怪你,只要你醒了,好端端的,便是上天对我沈巍最大的恩赐!你娘……你娘若在天有灵,此刻也必是欢喜的……”
见女子还倔强的跪着,他再顾不得许多,猛地弯腰,紧紧箍住女儿纤细却异常执拗的手臂。
“起来!地上寒凉,你才刚醒!”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却也饱含着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痛惜。
沈芊芊只觉一股大力传来,身体不由自主地离了那冰冷的青砖,被父亲半扶半抱着安置回绣榻边缘。
云绒薄被重新覆上她单薄的肩头,带着父亲掌心的余温。
“父亲……”她仰着脸,泪水无声滑落,冲淡了额间那点墨色美人痣带来的妩媚。
沈巍深深吸了一口气,坐在榻边的金丝楠木椅上,目光沉痛地凝视着女儿苍白的小脸,那眼神仿佛要将她重新失而复得的模样镌刻进心底。
他粗糙的大手轻轻拍抚着女儿的手背,动作笨拙却无比轻柔。
“傻孩子,爹从未怪你分毫。”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沉缓的疲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压出来。
“爹只恨自己,恨自己当初为何应了你去那劳什子的法华寺!”
提及“法华寺”三字,沈巍眼中骤然迸射出骇人的寒芒。
“那日,你只说是去还愿祈福……爹只当你是你母亲忌日过后,你心头抑郁,想着,你出去散散心也好……”他的声音因回忆而微微发颤。
“可谁料的到……竟是差一脚踏进了鬼门关!那些丧尽天良的贼子!竟敢在佛门清净地设伏劫掠!”
沈巍的声音陡然拔高,小翠都吓得一哆嗦,扑通一声也跟着跪了下来,伏在地上,肩膀剧烈地抖动。
“父亲每每思及你坠下山崖,生死不明的那一个月……”
沈巍的声音再次低沉下去,带着无法言喻的后怕。
“爹的心……就像被钝刀子一下下地剜!爹恨不能以身代之!恨自己为何没有多派些人手,恨自己为何没有亲自护送!都是爹的疏忽!才让你遭了这弥天大罪,受尽了苦楚磨难!”
这失而复得的珍宝,让他既狂喜,又陷入无尽的自责深渊。
“爹……”沈芊芊听着父亲沉痛的自责,心如刀绞,泪落得更凶。
她能感受到父亲话语里那几乎要将他自己吞噬的悔恨。
“小姐……”小翠这时再也忍不住,抬起泪痕狼藉的脸,声音哽咽破碎,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
“那天,那些天杀的匪徒,凶神恶煞,见人就砍……要不是……要不是您拼死推开奴婢……让奴婢去了安全的地方。”
小翠说到此处,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眼中是刻骨铭心的恐惧。
“奴婢……奴婢这条贱命不值什么,可若不是小姐您舍身相护,奴婢……奴婢的清白身子,怕是……怕是早就被那些禽兽不如的东西给……给糟蹋了!是您救了奴婢啊小姐!奴婢这辈子都报答不完您的大恩!”
小翠的哭诉字字泣血,将那日法华寺后山遭遇的惊魂一刻。
沈芊芊脑中一阵刺痛,似乎有模糊的刀光剑影和凄厉的呼喊声在混乱的记忆碎片中闪过,她下意识地握紧了父亲的手。
那是原身的情绪在作祟。
毕竟,原身那一辈子悲惨的命运,就是待这件事情所赐。
依照原身的家世和才学,即便是谢蕴之,因为有了青梅竹马的表妹没有跟她在一起,她也还是能够在上京挑到一个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
至少是在高门大户。
谁又能想到?
经过那件事情,她失去了清白,也伤了身子,而后的岁月里,病痛缠身,同时因为怀念少年时的一次相遇,而抑郁寡欢。最后高门贵女不得善终……
如今。
她替原身彻底改变了命运。
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但是,原身想到上辈子的经历,此刻情绪崩溃,竟然也影响到了她,害得她止不住的落泪。
沈巍的脸色在小翠的哭诉中变得铁青,周身散发出的寒意几乎能冻结空气。
他看向小翠,眼神复杂,既有对女儿舍身护仆的震动,更有对那些劫匪滔天罪行的刻骨恨意。
“哼!”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暮色漫进的室内投下浓重的阴影,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的森然威压。
“那些……胆敢伤我沈巍掌珠,害我女儿失魂落魄、流落在外的孽畜……”
他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蕴含着雷霆万钧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钢钉,狠狠砸下。
沈巍微微俯身,靠近女儿,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锐利如鹰隼,直直望进沈芊芊清亮却犹带惊悸的眼底。
“爹已将他们尽数擒获!为首的,当场格杀!余者……”
他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弧度,那是属于铁血首辅的雷霆手段。
“皆已投入诏狱,尝遍诸般酷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们的尸骨……爹已命人挫骨扬灰,扬弃于荒山野岭,永世不得超生!这便是他们胆敢动我沈家女儿的下场!”
沈芊芊的身体猛地一颤。
并非恐惧,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烈的共鸣。
那属于原身的、被深深埋藏的前世记忆——被玷污的绝望、病榻缠绵的苦痛、对谢蕴之求而不得的哀恸、最终郁郁而终的冰冷——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在沈巍这残酷报复的宣言下骤然炸裂!
“呃……”
一声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她喉咙深处溢出。
她猛地低下头,双手死死攥住了膝上柔软的云绒,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砸落在锦被上。
小翠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吓得忘了哭泣,惊恐地抬起头,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家小姐痛苦颤抖的背影。
沈巍满腔的戾气在看到女儿如此剧烈的反应时,瞬间被巨大的恐慌和心疼取代。
他以为是自己描述的那些血腥场面吓到了刚清醒、还极其虚弱的女儿。
“芊芊!芊芊莫怕!”
他慌忙上前,急切地想要握住女儿冰冷的手,此刻的首辅大人因慌乱而失了方寸。
“是爹不好!爹不该说这些腌臜事污了你的耳朵!那些畜生……那些畜生都已化成灰了!再不能伤你分毫!爹在这里!爹在!”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强迫自己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额间那颗小小的美人痣在泪水的浸润下显得格外醒目,如同泣血的墨玉。
“爹……”
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女儿……女儿不是怕……”她用力摇头,泪水随着动作甩落,“女儿是……是……”
她该如何言说?
说这泪是为前世那个孤苦无依、香消玉殒的自己而流?
说这颤抖是因庆幸这一世终于挣脱了那可怕的宿命?
最终,她只能将这些复杂到极致、无法言明的情绪,统统归结于眼前的父亲,归结于那份失而复得的父爱。
“……是心疼父亲!”
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声音带着破碎的哽咽。
“父亲为了女儿……为了女儿这一个月,定是心力交瘁,日夜煎熬……还要……还要亲自处置那些凶徒……女儿何德何能……让父亲受此煎熬,沾惹这些……这些……”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用那双盈满泪水、承载了太多复杂情绪的清亮眸子,孺慕地望着沈巍。
小翠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悬着的心终于缓缓落下,她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悄悄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