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府,松涛苑内,暖炉烧得正旺,驱散了秋雨带来的最后一丝寒意。
沈惊凰裹着一件厚厚的雪白狐裘,斜倚在铺着软垫的贵妃榻上。脸色依旧带着几分大病初愈的苍白,唇色也淡,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寒潭深处淬炼出的星子,冷静,锐利,不见半分虚弱。她手里捻着几页泛黄发脆的纸张,纸张边缘磨损得厉害,显然是有些年头了。
萧绝坐在榻边的圈椅里,玄色常服衬得他眉目愈发冷峻。他并未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落在她依旧没什么血色的唇上,眸底深处是尚未完全散去的后怕和一种沉淀下来的、更加深沉的情绪。那夜冰冷的湖水和她在他怀中瑟瑟发抖的脆弱,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他心里。
“王爷请看。”沈惊凰的声音带着病后的微哑,却异常清晰平稳。她将手中的纸张递过去,“这是三年前,太医院存档的脉案副本,还有……玉芙宫当年一份被‘疏忽’遗漏的用物记录。”
萧绝接过,目光扫过那熟悉的、属于太医院的规整字迹。脉案记载的是三年前一位李姓婕妤小产的情况,诊断为“误食寒凉之物,冲撞胎元”。而另一份玉芙宫的记录则显得粗糙许多,记录着一些寻常的炭火、热水、布匹等用度。沈惊凰纤细的指尖点在其中一行不起眼的小字上:
“寅时三刻,玉芙宫急索滚水三桶,言柳妃娘娘体寒,需热水暖足。”
她的指尖又轻轻敲了敲那份脉案:“李婕妤落红,恰恰是在寅时初。事发突然,太医院当值医官赶到时,胎儿已然不保。而当时,唯一‘恰好’在李婕妤宫中逗留过,并‘好心’赠予她一碗安神汤的……正是前去探望的柳妃娘娘。”
萧绝眼中寒光一闪。线索看似零散,被刻意抹去痕迹,但被沈惊凰这样清晰地串联起来,指向性已然明确——柳如烟利用李婕妤的信任,在安神汤中动了手脚,事后又急于毁灭证据,反复用热水冲刷器皿!
“这只是其一。”沈惊凰从榻边小几上又拿起一份口供,是暗卫连夜审讯那两个意图“救”她的假侍卫得来的。“那两人骨头不算硬,吐露了些有趣的事。他们是京郊地痞,被一个叫‘疤脸刘’的中间人重金雇佣,任务就是在落水时‘救’起臣妾,并……尽可能制造些‘亲密接触’。而那个疤脸刘,半年前曾因偷盗被京兆府关押过几日,当时替他交保释银子的……是林府一个管事的远房亲戚。”
林府!又是林文远的残余势力!柳如烟与她,早已是盘根错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还有这个。”沈惊凰最后拿出一枚小巧的、已经干涸发硬的香丸残渣,放在丝帕上,“那日柳如烟袖中沾染的迷香。此物名为‘醉梦散’,药性极烈,宫中禁用。巧的是,数月前,内务府曾因库房失窃,上报丢失了一批前朝遗留的香料,其中……就有此物。负责那次清点并上报‘失窃’的掌事太监,姓钱,曾是柳妃入宫前,林府送进宫的人。”
一环扣一环!人证(假侍卫的口供指向林府)、物证(迷香来源)、动机(构陷王妃,打击靖王)、还有陈年旧案(残害皇嗣李婕妤)!
铁证如山!足以将柳如烟钉死在耻辱柱上!
萧绝抬起眼,目光与沈惊凰平静却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眸子对上。无需言语,一种同仇敌忾的凛冽杀意和默契在无声中激荡。
“还不够。”萧绝的声音冷得像冰,“仅凭这些,皇帝……还是会保她。”他太了解萧承煜了,为了所谓的帝王颜面和制衡,他什么肮脏事都做得出来。
沈惊凰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所以,我们需要一些……让陛下也‘保不住’她的声音。”她微微侧首,对侍立在一旁的赵全道:“请几位老王妃进来吧。”
厚重的锦帘被无声掀起。三位身着诰命服色、鬓发如银的老妇人,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步入暖阁。她们是宗室中辈分极高、德高望重的老王妃,平素深居简出,极少过问世事。此刻,她们脸上都带着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
沈惊凰挣扎着想坐直行礼,被其中一位面容慈和的老王妃轻轻按住:“好孩子,快躺着,身子要紧。”她的目光落在沈惊凰苍白的小脸上,满是疼惜,随即又转向萧绝手中的那几页纸,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沈惊凰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将柳如烟涉嫌残害李婕妤皇嗣的证据,简明扼要地陈述了一遍。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重锤敲在几位老王妃的心上。
“……三年前那个冬夜,李婕妤宫中哭声震天,一个成型的男胎……就这么没了。”沈惊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当时柳妃娘娘宫里,却在寅时三刻,急要了三桶滚水……说是暖足。”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几位老王妃瞬间铁青的脸,“诸位太妃都是过来人,敢问,什么样的‘暖足’,需要三桶滚水?又是什么东西……需要用滚水反复冲刷,才能不留痕迹?”
“岂有此理!”一位脾气火爆的老王妃猛地一拍案几,气得浑身发抖,“残害龙嗣!这是断我大胤国祚根基!罪该万死!”
“李婕妤那孩子……老身当年还去看过,多么温顺的一个孩子……”另一位老王妃眼中含泪,满是痛心,“竟是被这等蛇蝎毒妇……”
“陛下!”最后一位最为年长、也最德高望重的老亲王王妃,缓缓站起身,苍老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如炬地看向萧绝,“此事,宗室绝不能坐视不理!龙嗣关乎国本!此等祸乱宫闱、残害皇裔的毒妇,若不严惩,天理难容!祖宗家法何在?皇室威严何存?!”
萧绝起身,对着几位老王妃深深一揖:“有劳诸位太妃主持公道!明日朝会,本王定要那毒妇,血债血偿!”
翌日,金銮殿。
气氛比前次林文远倒台时更加凝重压抑,仿佛暴风雨前的死寂。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硝烟。
兵部关于北境军械案和林文远通敌叛国的后续审理事宜刚禀报完毕,龙椅上的萧承煜脸色依旧阴沉。他正欲开口让众人退朝,一道挺拔如松的玄色身影已然出列。
“臣弟,有本奏!”萧绝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金铁交鸣,瞬间穿透了整个大殿的死寂。他没有看皇帝,而是直接将一份厚厚的卷宗,双手捧起,目光如电,扫向殿中某个角落。
“臣弟要弹劾——玉芙宫柳妃柳氏!”他一字一顿,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朝臣耳边!
“柳氏入宫以来,表面温婉贤淑,实则蛇蝎心肠!其罪有三!”
“其一,构陷当朝亲王妃!于太后寿宴之上,暗施毒计,以烈性迷香谋害靖王妃沈氏,并推其落水,意图毁其清白名节!人证物证俱在!”萧绝将假侍卫的口供和迷香残渣的证据副本,重重摔在御阶之前!
“其二,结党营私,勾结罪臣林文远余孽!雇佣地痞,意图行凶!证据确凿!”第二份指向林府残余势力的口供副本也被掷出。
满朝哗然!无数道目光惊疑不定地投向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摇摇欲坠的柳如烟(她作为妃嫔,此刻正垂帘坐在皇帝侧后方)。
萧承煜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简直是黑云压城!他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背青筋暴起,强压着滔天怒意:“靖王!后宫之事,岂容你……”
“其三!”萧绝根本不给皇帝说完的机会,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将那份泛黄的脉案和玉芙宫用度记录高高举起,如同举起审判的利剑!目光如炬,直刺龙椅上的帝王!
“其三,也是其罪最重!柳氏于三年前,假意亲近,暗中下药,致使怀有龙嗣的李婕妤小产!残害皇嗣,断我大胤国祚!此乃——十恶不赦之罪!证据在此!请陛下御览!请满朝文武共鉴!”
轰——!
整个金銮殿彻底炸开了锅!残害皇嗣?!这罪名太大了!大到足以震动国本!
“一派胡言!污蔑!这是污蔑!”柳如烟终于支撑不住,尖叫着从帘后冲了出来,花容失色,涕泪横流,扑倒在御阶之下,“陛下!陛下明鉴啊!臣妾冤枉!是靖王!是靖王妃!他们构陷臣妾!臣妾对陛下一片痴心,怎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陛下——!”
萧承煜太阳穴突突直跳,看着御阶下散落的“证据”,看着状若疯癫的柳如烟,再看着殿中那些已经开始窃窃私语、眼神惊疑不定的朝臣,一股巨大的、失控的愤怒和憋屈几乎要将他撕裂!他当然想保柳如烟,保这颗还有用的棋子,可“残害皇嗣”这四个字,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陛下!”就在这僵持的死寂时刻,一个苍老却异常洪亮的声音响起。那位德高望重的老亲王王妃,在两位老王妃的搀扶下,竟亲自来到了金銮殿外!(按制,她们本不能上朝,但此刻以宗室元老身份求见。)
老王妃巍巍颤颤地走进大殿,无视了所有惊愕的目光,对着龙椅上的萧承煜,深深一福:“老身斗胆,恳请陛下听老身一言!”
她直起身,目光如电,扫过瘫软在地的柳如烟,声音带着沉痛和不容置疑的威严:“龙嗣,乃国本!关乎江山社稷,祖宗基业!后宫妃嫔,本应贤良淑德,为皇家开枝散叶!可这柳氏,竟敢行此灭绝人伦、残害皇裔之恶行!其心可诛!其行当剐!”
她顿了顿,苍老的声音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响彻大殿:“陛下!老身等宗室妇,虽身居内帷,却也知礼义廉耻!今日若对此等毒妇姑息纵容,他日,谁还敢为皇家诞育子嗣?我大胤国祚,岂非危如累卵?!陛下!为江山计,为社稷计,请陛下——严惩此獠!以正宫闱!以儆效尤!”
“请陛下严惩柳妃!以正宫闱!以儆效尤!”
“残害皇嗣,天理难容!请陛下圣裁!”
几位宗室王爷、以及一些向来以清流自居、重视礼法纲常的大臣,在老王妃的带动下,纷纷出列,跪倒在地,声音洪亮,响彻云霄!形成了一股巨大的、无法忽视的舆论压力!
萧承煜坐在高高的龙椅上,脸色由铁青转为煞白,再由煞白转为一种死灰般的颓败。他看着阶下群情激愤的宗室和朝臣,看着面如死灰、再无半分仪态的柳如烟,再看看殿中那个如同标枪般挺立、眼神冰冷如渊的萧绝……他知道,自己彻底输了。柳如烟,这颗他曾经最得意的棋子,保不住了。
他缓缓抬起手,仿佛有千斤之重。内侍总管立刻将沾饱了朱砂的御笔奉上。
那支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朱笔,悬在半空中,微微颤抖着。殿内死寂一片,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一点刺目的猩红之上。
终于,那笔尖带着一股毁灭般的决绝和帝王无法言说的憋屈,狠狠地落了下去!
“准奏!”萧承煜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透支般的疲惫和冰冷的恨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柳氏……蛇蝎心肠,残害皇嗣,构陷亲王妃,罪无可赦!即日起——褫夺封号,废为庶人!打入……冷宫!非死,不得出!”
“陛下——!!!”柳如烟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绝望尖叫,眼前一黑,彻底瘫软在地,如同一滩烂泥。
萧绝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看向身侧。隔着数步的距离,沈惊凰(作为王妃,她亦有资格列席朝会旁听)正静静地站在那里,一身素雅宫装,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她迎上萧绝的目光,没有大仇得报的狂喜,只有一片沉静如水的深邃。那沉静之下,是终于迈出复仇第一步的决然。
萧绝几不可察地对她微微颔首。宽大的袍袖之下,他的手,悄然握紧。
冷宫的寒风,已经为柳如烟,敞开了大门。而这,仅仅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