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车沿着蜿蜒的山路往里走时,夕阳正把最后一缕金辉泼在远处的山脊上。路两旁的白杨树影被拉得老长,像无数双伸展的手臂,一路护送着车轮碾过带碎石的黄土路,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鹿笙靠在沈砚肩上的头轻轻动了动,鼻尖蹭过他军装领口,闻到一股熟悉的皂角香混着山风的清冽。她掀起眼皮,看见一排排青砖平房在暮色里渐渐清晰,屋檐下的电线晾着几件军绿色的褂子,被晚风拂得轻轻晃悠,像一串无声的风铃。
“快到了。”沈砚的声音从胸腔传来,带着沉稳的震动。他抬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指尖不经意触到她耳尖,两人都顿了顿,他的指腹像被烫到似的收了回去,却在她看不见的角度,悄悄蜷了蜷。
面包车最终停在一排平房的尽头,路边一盏昏黄的路灯刚亮起来,光晕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沈砚先下了车,军靴踩在带着潮气的地上,发出清晰的声响。他绕到副驾驶这边,张开手臂将鹿笙接了下来,她脚刚沾地就打了个趔趄,被他稳稳扶住腰,往怀里带了半寸。
“沈团,东西我们给您搬进去。”曾鹏和陈阳直接动手帮忙
“辛苦你们了,直接进院吧。”沈砚说着,推开了路边一扇暗红色的木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像是在这宁静的傍晚,为他们奏响了欢迎的序曲。
鹿笙跟着沈砚迈进门,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个宽阔的院子,黄土地被踩得结结实实,泛着温润的光泽。靠东边院墙下,矗立着一棵不算高大但枝干遒劲的石榴树。树上累累的果实已褪去青涩,转为深红或黄红相间,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条,在夕阳的余晖里像一盏盏点亮的灯笼,闪着诱人的光。树下摆放着几块青石板,边缘被磨得光滑圆润,显然是常年有人在此休憩。旁边立着一个半人高的铁皮水桶,桶沿被摩挲得发亮,透着一股经年累月的踏实劲儿。
院子西角用矮矮的竹篱笆圈出了一小块菜地。虽已仲秋,却仍打理得井井有条。几株黄瓜藤显出了疲态,叶子边缘镶上明显的金黄,藤蔓上零星挂着两根末茬黄瓜,个头不大却绿得发亮;旁边的西红柿架上,大部分果子已红透,饱满圆润,像害羞的小姑娘红着脸躲在开始稀疏的叶间,也还有几个青绿硬实的果子,在暮色里透着蓄势待发的劲儿。
“西头是厕所,用红砖砌了半截墙挡着,比外面的公共厕所干净些。”沈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抬手示意了一下院墙的拐角处。那里搭着一个简易的棚子,挂着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门帘,显得朴素而整洁。“院里就有自来水龙头,在石榴树旁边,取水很方便。”他边说边走到树旁,拧开了那个铜制的水龙头,“哗哗”的水流带着山涧的清冽涌了出来,溅在地上,激起一圈圈细小的水花,也惊起了几只在树根下刨食的麻雀,扑棱棱地飞落到院墙上,歪着头打量着这两个新来的主人。
鹿笙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个院子,心里那点因长途跋涉而产生的疲惫和对未知环境的忐忑,像是被这清澈的水流悄悄涤荡而去,渐渐沉淀下来。院子很安静,只听得见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水流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几声军号。这种安静不同于她记忆中家乡小院的静谧,它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让人觉得安心。
“进屋看看吧。”沈砚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他伸手牵住她的手,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温暖而有力。
正对着院门的是主屋,青砖砌成的墙壁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厚实。沈砚推开屋门,一股淡淡的松木香气混合着阳光晒过的味道扑面而来。他伸手在门旁拉了一下灯绳,头顶的白炽灯“啪”地亮了起来,柔和的光线瞬间填满了整个屋子。
“这是堂屋。”沈砚侧身让鹿笙先进屋,自己则反手轻轻带上了门,将院外的风声和暮色都隔绝在外。
堂屋宽敞收拾得一尘不染。水泥地面扫得干干净净,能映出灯光的影子。靠墙摆放着一个深棕色的木制柜橱,柜门上的铜锁被擦拭得锃亮,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柜橱上面放着一个军绿色的搪瓷缸,缸身印着“为人民服务”五个金色的大字,旁边整齐地叠放着几本《解放军报》。屋子中央是一张八仙桌,四条长凳规规矩矩地摆在桌子四边,桌角有一处小小的磕碰,被人用红漆细心地修补过,像是一颗温暖的朱砂痣。墙上挂着一幅崭新的毛主席画像,像框擦得干干净净,画像下方的条案上,放着一个黑色的马蹄表,表针正“滴答滴答”地走着,清晰的声响在安静的堂屋里回荡,像是在记录着时光的流逝。
“这边是卧室。”沈砚推开东边的一扇门,一股更浓郁的书卷气和阳光的味道涌了出来。
陆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低哑,“以后……我们住这间。”
鹿笙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卧室里的陈设简单而温馨。一张雕花的木床靠着墙壁,床板上铺着崭新的军绿色粗布褥子,上面叠着方方正正的被子,被子上印着红色的五角星。床头的墙壁上钉着一个三层的小书架,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几本书,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有《林海雪原》,书脊都被摩挲得有些发亮。靠窗的位置放着一个小小的梳妆台,虽然样式有些老旧,但擦得干干净净,镜子边缘还细心地缠了一圈红布条。
鹿笙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自己略显疲惫却难掩羞涩的脸庞,又看了看窗外渐渐沉下去的夕阳,心里涌起一股奇妙的感觉。这个房间,这个布置,处处都透着沈砚的用心,让她这个初来乍到的人,瞬间有了一种归属感。
“那间是书房。”沈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推开了堂屋西边的另一扇门。
书房比卧室稍小一些,但采光很好,一扇朝南的窗户让整个房间都显得明亮通透。靠墙立着一个旧书架,上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书,从军事理论到古典诗词,琳琅满目。靠窗的位置摆放着一张木制书桌,桌面上砚台、毛笔和几张宣纸整齐地摆放着,桌角还压着一块小小的砚台,石质温润,一看就有些年头了。北墙边上有张床,那床看上去也不是很小,两人也能安睡,铺着月白色的粗布褥子,针脚细密得像是数着线脚缝的。床头叠着床浅碧色的薄被,被角绣着几茎兰草,叶片舒展,像是沾着晨露。床尾摆着个同色的楠木小几
鹿笙走到书桌前,轻轻拿起那块砚台,指尖抚过光滑的边缘,仿佛能感受到上面残留的温度。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似乎也有过这样一个安静的午后,她看着一个少年在院子里,用一块小小的石头在地上写写画画,神情专注而认真。
“你要是看书,或者想一个人清静会儿,就来这里。”沈砚站在她身后,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这里安静,光线也好。”
鹿笙“嗯”了一声,将砚台轻轻放回原处,转过身,正好对上沈砚温柔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她熟悉的珍视,有她能读懂的深情,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安稳,像是漂泊了许久的船,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看过了主屋,沈砚又牵着鹿笙的手,绕到屋前的配房。配房的门帘是一块格子粗布,沈砚伸手掀开,一股淡淡的烟火气混着水汽扑面而来。
“这是厨房。”他指着靠墙的一个大灶台,灶面上贴着白色的瓷砖,虽然有些地方已经泛黄,但擦拭得干干净净。灶台旁边堆着劈好的柴火,码得整整齐齐,像一座小小的山。旁边的水缸里盛满了清澈的水,水面上漂浮着一个葫芦瓢。“以后你想做什么吃的,就告诉我,我来烧火。”沈砚的语气带着几分讨好,像个期待得到夸奖的孩子。
鹿笙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知道沈砚在部队里是说一不二的团长,可在她面前,却总是这样小心翼翼,生怕哪里做得不好惹她不高兴。
“这边还隔了一间洗澡的地方。”沈砚又推开厨房内侧的一扇小门。里面的空间不大,但收拾得很整洁,一个白瓷澡盆靠墙摆放着,旁边立着一个煤炉子,炉子上放着一个铝制的水壶,壶嘴正冒着丝丝缕缕的白气。“知道你爱干净,公共澡堂人多不方便,我就让人把这里隔出来了。”他用手背试了试澡盆的边缘,“前几天刚让后勤的人刷了新漆,烧点热水倒进去就能洗,不冷。”
鹿笙看着那个小小的洗澡间,心里涌上一股暖流。她能想象得出,沈砚在紧张的训练和工作之余,是怎样一点点为她布置这个家,考虑到每一个细微的地方。那些未曾言说的过往,那些深埋心底的惦念,此刻都化作了这屋子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温暖而实在。
从配房出来,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院子里的石榴树在夜色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沈砚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递到鹿笙面前。钥匙是黄铜做的,沉甸甸的,上面系着一个红色的布条,在灯光下格外显眼。
“这是院门、堂屋、卧室和书房的钥匙。”他把钥匙轻轻放在鹿笙的手心,然后用自己的手紧紧包裹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她心尖微微发颤。“笙笙,从今天起,这里就是咱们的家了。”
鹿笙抬起头,望进沈砚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映着灯光,也映着她的身影,像一片浩瀚的星空,包容着她所有的不安和期许。山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动了窗帘,也吹动了她额前的碎发。沈砚伸出手,温柔地将她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的脸颊,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堂屋里的马蹄表还在“滴答滴答”地走着,院子里的水龙头不知何时已经关了,只剩下风吹过石榴树叶的沙沙声。鹿笙紧紧攥着手里的钥匙,那冰凉的金属触感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从指尖一直传到心底。她忽然觉得,这一路几天几夜的火车颠簸,所有的疲惫和风尘,都在这一刻,酿成了最甘甜的蜜。
“嗯,”她轻声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咱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