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在死寂的黑暗中流逝,每一息都漫长如年。宜儿强迫自己调息,将所有的意志力都用来对抗断腕和脚踝处一波波袭来的剧痛,以及那深入骨髓的寒冷和虚弱。她不敢睡,警惕地听着洞外风声的呜咽,也听着身旁方俊生几近于无的、绵长而规律的呼吸声。他像一块沉入深潭的石头,安静得让人心悸。
“走。”方俊生毫无预兆地睁开眼,声音低沉而清晰,打破了沉寂。他动作利落地熄灭那点微弱的火折子,洞内瞬间重归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摸索着,快速而无声地移开堵在洞口的障碍物。
一股凛冽、带着草木和岩石气息的山风猛地灌了进来,激得宜儿打了个寒颤。外面,依旧是浓稠的夜色,但东方天际,已隐隐透出一线极淡的青灰色。
方俊生没有多余的话,俯身,再次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半扶半架地将宜儿带起。这一次,他似乎调整了姿势,尽量避免碰到她包扎好的右腕,但左脚踝被牵扯的剧痛,还是让宜儿眼前一黑,闷哼出声。
“忍着点。”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没有温度,只有命令,“天亮前必须翻过这道山梁,进入峡谷深处。追兵熟悉地形,天亮后我们无处可逃。”
宜儿咬紧牙关,将所有的痛苦都咽回肚子里。她左手死死抓住方俊生肩头的衣物,借着他传递过来的力量,努力用那条没受伤的右腿支撑起一部分身体重量。每一步挪动,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汗水瞬间又浸透了里衣。
洞口外,是陡峭崎岖的山坡。须臾山如其名,山势险峻奇崛,怪石嶙峋,植被稀疏,只有些低矮的灌木和虬结的老松顽强地扎根在石缝中。脚下根本没有路,只有风化剥落的碎石和湿滑的苔藓。夜风在山谷间呼啸穿梭,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如同百鬼夜哭,让人不由的心生怕意。
方俊生显然对此地极为熟悉。他选择的行进路线极其刁钻,时而紧贴着陡峭的崖壁,时而攀上嶙峋的巨石,时而钻入狭窄的石缝。他像一头矫健的山豹,在黑暗中精准地判断着每一个落脚点。宜儿被他带着,感觉自己像一片狂风中的落叶,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只能被动地跟随,将所有的信任(或者说,别无选择的依赖)都交托给这个神秘莫测的男人。
沉重的书卷包袱在方俊生背上颠簸,每一次撞击都让宜儿牵动伤口,痛得浑身发颤。但她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方俊生的话如同鞭子抽在她心上——“这点痛都忍不了,后面的路,你怎么走?”她不能认输!绝对不能!
天色在亡命奔逃中一点点亮了起来。那抹青灰逐渐扩散,染上了鱼肚白,然后晕开一丝微弱的橘红。山峦狰狞的轮廓在晨曦中显露出来,刀削斧劈般的峭壁直插云霄,深不见底的峡谷如同大地狰狞的伤口,弥漫着乳白色的、冰寒刺骨的晨雾。
“停下。”方俊生在一处相对平缓、被巨大山岩遮蔽的背风处停下脚步,将宜儿小心地放下。她的脸惨白如纸,嘴唇被咬得血迹斑斑,浑身都被冷汗和露水湿透,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睛,却像淬了火的寒星,亮得惊人,死死盯着前方险恶的道路。
方俊生解下水囊递给她,自己则迅速爬到一块巨岩顶端,伏低身体,鹰隼般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来时的方向和下方的峡谷。晨风拂动他沾满尘土的鬓发,那张清癯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
宜儿小口地啜饮着冰冷的清水,努力平复急促的喘息和翻腾的气血。她顺着方俊生的目光望去,心猛地一沉——在遥远的山脊线上,几个细小的黑影正在快速移动,如同附骨之疽!追兵果然没有放弃!他们甚至抄了近路,试图在前方拦截!
“他们……抄了盘山驿道。”方俊生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一丝凝重,“比预想的快。看来孙夫人下了死命令。”
宜儿的心沉到了谷底。母亲……她果然不会放过自己!那点残存的、对“家”的最后一丝眷恋,在此刻被彻底碾碎,化为更深的决绝。
“前面,”方俊生跳下岩石,指着下方那片被浓雾笼罩、深不见底的峡谷,“是‘鹰愁涧’,唯一的生路,也是最险的路。没有回头路了,吴宜儿。”他第一次叫了她的全名,语气沉重,“看到那条‘线’了吗?”
宜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在峭壁近乎垂直的岩壁上,隐约可见一条极其狭窄、时断时续的天然石栈!那栈道宽不过尺许,许多地方甚至需要手脚并用才能通过,下方就是翻滚着白雾、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山风在涧底呼啸,卷起阵阵白浪般的雾气,发出凄厉的尖啸,仿佛随时能将人吞噬。
那根本不是路,是死神悬在崖边的丝线!
宜儿倒抽一口冷气,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以她现在的状态,拖着断腕伤腿,背着沉重的包袱,走这样的路,无异于自杀!
“怕了?”方俊生看着她瞬间失血的脸色,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可以把你交给他们,或许还能留条命。”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似乎要看穿她灵魂深处最细微的动摇。
“后悔?”宜儿猛地抬头,眼中那点恐惧瞬间被更汹涌的火焰烧尽。她想起母亲冰冷的算计,父亲中风前浑浊麻木的眼神,想起高墙内令人窒息的生活,想起自己背负的“七杀”命格和被安排的“冲喜”命运!一股混杂着愤怒、不甘和滔天叛逆的洪流冲垮了一切!
“我的命,只由我自己做主!”她的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是生是死,是走是留,我自己选!这条路,我走定了!”她挣扎着,用那只完好的左手和那条未伤的右腿,硬生生地试图自己站起来。剧痛让她身体摇晃,但她拒绝方俊生的搀扶,眼神死死钉在那条“死亡栈道”上,燃烧着骇人的光芒。
方俊生看着她摇摇欲坠却又倔强挺立的姿态,看着她眼中那几乎要焚尽一切的火焰,深潭般的眸子里,终于掠过一丝清晰的、近乎激赏的波动。他不再多言,迅速解开背上的书卷包袱,用那根捆扎的麻绳,以一种极其复杂却稳固的绳结,将包袱牢牢绑在自己胸前。然后,他蹲下身,背对着宜儿。
“上来。”
宜儿一愣。
“不想死就快点!”方俊生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你的速度过不了鹰愁涧。我背你过去。”
宜儿看着他那并不算特别宽阔、此刻却显得异常可靠的脊背,心中五味杂陈。屈辱?感激?还是更深的不解?但时间紧迫,追兵的影子在山脊线上越来越清晰!她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不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趴伏到方俊生的背上。他立刻用准备好的、坚韧的藤蔓(不知何时准备好的)将她牢牢缚在自己背上,绳结打在她腰腹和大腿处,既稳固又不会过度压迫她的伤处。
“抱紧我的脖子,无论发生什么,不要松手!不要往下看!”方俊生沉声命令,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
宜儿依言,左手紧紧环住他的脖颈,将脸埋在他肩颈处,能闻到他身上尘土、汗水和一种淡淡的、清苦的药草混合的气息。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背部肌肉瞬间的绷紧,感受到那沉稳有力的心跳透过衣物传来。
方俊生深吸一口气,如同即将扑向猎物的猛兽。他活动了一下手脚关节,然后,迈出了踏上鹰愁涧的第一步!
脚掌踩在湿滑狭窄的石棱上,碎石簌簌滚落,瞬间消失在下方翻滚的白雾中,连一丝回响都听不见。凛冽的山风如同无数双冰冷的手,疯狂撕扯着他们,试图将他们拽入深渊。宜儿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闭紧了双眼,只觉身体随着方俊生的每一步都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
方俊生的动作却异常沉稳。他像一只壁虎,紧贴着冰冷的岩壁,手指精准地抠进岩石的缝隙,脚掌寻找着最稳固的着力点。每一步都经过精确的计算,每一次移动都稳如磐石。他背负着两个人的重量和一个沉重的包袱,在死亡边缘行走,竟有一种奇异的韵律感。只有他额角不断滚落的汗珠,和那沉重却依旧规律的呼吸声,昭示着这看似从容背后的巨大消耗和惊心动魄。
时间仿佛凝固。风声、心跳声、碎石滚落声交织在一起。宜儿紧紧闭着眼,将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身下这个男人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肌肉的发力上。恐惧依旧存在,但另一种更强烈的感觉在滋生——那是对生的极度渴望,混杂着对方俊生这深不可测能力的震撼,以及对前方未知命运的强烈抗争意志!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方俊生终于在一处相对宽阔(也不过三尺见方)的岩石凸台上停了下来。他喘息粗重,汗水已浸湿了他的后背,紧贴着宜儿的身体。
“暂时安全了,休息片刻。”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
宜儿睁开眼,发现自己正悬在万丈深渊之上,脚下是翻腾的云海。回头望去,来时的栈道如同一条细线挂在陡峭的岩壁上,而追兵的身影,已经出现在栈道的起始端,如同几个渺小的黑点。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咻——!”
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撕裂了山风的呜咽!一支闪着寒光的弩箭,如同毒蛇般从对面山崖的浓雾中激射而出,目标直指方俊生的后心!角度刁钻狠辣,时机把握得精准无比!
“小心!”宜儿失声惊呼!
方俊生反应快得惊人!在弩箭破空声响起的瞬间,他身体已猛地向左侧岩石后扑倒!动作迅猛如电!
“噗!”弩箭擦着方俊生的肩头飞过,狠狠钉入他们刚才立足的岩石缝隙,箭尾兀自嗡嗡震颤!
然而,就在方俊生扑倒的刹那,他脚下那块本就风化松动的岩石,承受不住这突然的冲击和两人的重量——
“咔嚓!”
令人心悸的碎裂声响起!
岩石崩裂!
方俊生和背上的宜儿,瞬间失去了所有依托,如同断线的风筝,朝着下方翻滚着浓雾的、深不见底的鹰愁涧直坠下去!
“啊——!” 失重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宜儿的心脏!急速下坠的狂风灌满了她的口鼻,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巨手,将她狠狠攥住!她下意识地死死抱紧了方俊生的脖子,闭上了眼睛。
下坠!无尽的下坠!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方俊生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他空出的右手猛地向上探出,五指如钩,灌注了全身的力气和内力,狠狠抓向峭壁上一块凸起的、棱角分明的岩石!
“嗤啦——!”
刺耳的摩擦声伴随着皮肉撕裂的闷响!方俊生的手掌瞬间被尖锐的岩石棱角割得血肉模糊!巨大的下坠力几乎将他的手臂生生扯断!但他死死地抠住了!硬生生止住了两人下坠的势头!
巨大的冲击力让宜儿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眼前阵阵发黑,差点晕厥过去。她能感觉到方俊生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背部的肌肉绷紧如铁,汗水混着血水,顺着他的手臂汩汩流下,滴落在她的手臂上,温热而粘稠。
他们悬吊在万丈绝壁之上,仅靠方俊生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支撑着两个人的重量!下方是翻滚的死亡雾海,上方是冷箭偷袭者和紧追不舍的敌人!
方俊生牙关紧咬,额头上青筋暴起,显然已到了极限。他艰难地转动头颅,看向下方翻滚的浓雾,又抬头看了看上方隐约可见的追兵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
“抱紧!”他嘶哑地低吼一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
紧接着,在宜儿惊恐的目光中,方俊生竟然松开了那只抠住岩石、鲜血淋漓的手!
两人再次朝着深渊急速坠落!
但这一次,方俊生并未放弃。他在松手的瞬间,身体猛地向内侧峭壁扭转,双脚狠狠蹬在岩壁上,借着这股反冲之力,调整了下坠的方向!同时,他的左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抓住了峭壁上垂下的一根粗壮的、布满苔藓的老藤!
“吱嘎——!”
老藤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大幅度地摇晃着,但终究承受住了!两人下坠的速度再次被减缓,如同钟摆般在深渊上方剧烈晃荡!
“抓住藤蔓!”方俊生嘶声喊道,声音因剧痛和脱力而扭曲。
宜儿几乎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和勇气,才在剧烈的摇晃中,用那只完好的左手死死抓住了冰冷湿滑的藤蔓!巨大的恐惧让她浑身僵硬,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方俊生也立刻用左手抓住了藤蔓,暂时分担了右臂的负担。他右手的伤口深可见骨,鲜血不断涌出,染红了藤蔓和下方的雾气。他急促地喘息着,脸色因失血和巨大的消耗而变得灰败。
他们像两只挂在蛛网上的飞虫,悬吊在绝壁中央,下方是吞噬一切的深渊,上方是致命的追兵。寒风卷着冰雾,无情地鞭挞着他们。
“我们……怎么办?”宜儿的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方俊生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吐出一口带着血沫的唾沫。他抬起头,望向对面隐藏在浓雾中的山崖,眼神锐利如刀,充满了冰冷的杀意。
“他们……在对面……”他喘息着,声音虚弱却带着刻骨的寒意,“不止国公府的人……还有顶级高手…………”
顶级高手?宜儿心头剧震!除了母亲派来抓她回去的人,还有谁想要她的命?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子,难道……真的和那个“七杀”命格有关?
方俊生不再说话,他艰难地移动着左手,试图在藤蔓上找到更稳固的抓握点。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他右臂恐怖的伤口,鲜血顺着藤蔓蜿蜒流下。
就在这时,上方崖顶传来了清晰的、带着戏谑和杀意的喊话声,在山谷间回荡:
“方先生!吴小姐!别挣扎了!这鹰愁涧,就是你们的葬身之地!乖乖束手就擒,或许还能留个全尸!”
声音陌生而冰冷,绝非国公府家丁!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实地笼罩下来。宜儿看着方俊生鲜血淋漓的手臂,看着下方翻滚的死亡深渊,看着上方模糊却充满杀意的黑影,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被绝境彻底点燃的狂暴力量,如同沉睡的火山,在她体内轰然爆发!
“遇神杀神……遇魔杀魔……” 老道士的话在她脑海中疯狂回响。
不!她不能死在这里!她还没有见到塞北的风沙,还没有尝过自由的滋味!她还没找到那个该死的老道士,问个明白!她要活下去!神挡杀神!魔挡杀魔!
一股灼热的气息,毫无征兆地从她丹田深处升腾而起,瞬间流遍四肢百骸!那气息霸道而灼热,驱散了刺骨的寒冷,甚至暂时压下了伤处的剧痛!她那只抓住藤蔓的左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感充斥其中!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上方云雾中若隐若现的黑影,眼中不再是恐惧,而是燃烧着焚尽一切的、属于“七杀”的凶戾光芒!那眼神,让背对着她的方俊生都感到脊背一寒!
“方俊生!”宜儿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决绝,“告诉我,怎么上去!或者,告诉我,怎么杀了他们!”
方俊生感受到背后少女陡然爆发出的、几乎要灼伤他背脊的炽烈气息和冲天杀意,沾满血污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震惊!他猛地回头,对上宜儿那双燃烧着凶戾火焰的眸子,仿佛看到了某种沉睡的远古凶兽正在苏醒!
他嘴角扯出一个混合着痛楚、疯狂和一丝莫名兴奋的弧度,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好……好一个‘七杀’!看来……不用等见到老道士了……你的‘炼化’,现在……开始了!”
他目光如电,扫视着峭壁,最终锁定在下方不远处,一片被浓密藤蔓覆盖、微微内凹的岩壁。
“看到那片藤蔓了吗?荡过去!抓住它!后面……有路!”他嘶声低吼,“我数三声!一、二——”
话音未落,方俊生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屈膝蹬在岩壁上!同时,宜儿也爆发出那源自血脉深处的、灼热而陌生的力量,配合着他的动作,两人如同钟摆般,朝着那片藤蔓覆盖的岩壁狠狠荡去!
风声在耳边咆哮,深渊在脚下狞笑。生与死,就在这纵身一荡之间!七杀星的锋芒,在这万丈绝壁之上,开始了她真正意义上的、血与火的炼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