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从仓库顶棚的缝隙里漏下来,刚好照亮一小片空地。
那道瘦长的黑影蹑手蹑脚地溜进来,动作熟练地避开了地上散落的杂物。
林浩屏住呼吸,缩在麻袋堆砌成的阴影里,整个人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进来的人不是他预想中身强力壮的傅老三,而是那个尖嘴猴腮的伙计,老王。
只见老王没有走向那几袋专供三老的顶谷秋米,反而绕到了另一边,那里堆放的是准备卖给街坊的普通糙米。
他从怀里摸出一根细长的竹管,插进一个不起眼的麻袋里,抽出来,又换了个地方插进去。
他的动作很古怪,不像在偷米,反倒像在往里填东西。
林浩的眉头皱了起来。
老王忙活了一阵,又猫着腰,窜到那几袋顶谷秋米旁边。
他解开其中一个袋口,抓了一把米出来,凑在鼻子下闻了闻,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
他把米重新倒回去,系好袋口,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经过林浩做了记号的那个麻袋时,宽大的袖口不经意地从麻袋底部的缝线上扫过。
老王似乎毫无察觉,迅速地闪身出了后门,仓库里又恢复了死寂。
林浩等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才从阴影里走出来。
他走到那个被老王碰过的麻袋前,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麻绳上那一点点墨迹,旁边多了一道极淡的、被蹭过的痕迹。
他没有去追,也没有声张。
抓到一个伙计没用,他要的,是躲在后头牵线的那个人。
第二天一早,苏家米行刚开门,苏敬亭就沉着脸出现在柜台前。
“从今天起,米行所有的账目、库存,我都要亲自过一遍。”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米行里的空气都凝固了。
打瞌睡的伙计立刻站直了身子,正在扫地的傅老三手里的扫帚也停了。
柜台后头,那个一直埋首算账的钱先生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东家,这是出了什么事?账目上个月才核对过,没什么问题。”
“有没有问题,我看了才知道。”苏敬亭的语气不容置喙。
林浩抱着一叠旧账本从后院走出来,脚下“不小心”一滑,整个人朝钱先生的账台扑了过去。
“哎哟!”
一整叠账本“哗啦”一下全砸在算盘上,旁边一方刚磨好的砚台被撞翻,黑色的墨汁泼洒出来,溅了满桌。
“对不住,对不住!钱先生,我不是故意的!”
林浩手忙脚乱地去扶砚台,收拾账本。
钱先生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缩,双手抬起来护住自己的衣衫。
就在他抬手的瞬间,林浩的动作停住了。
钱先生穿着一身半旧的灰色长衫,右手的袖口上,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黑色污迹,已经干涸,深深地渗进了布料的纹理里。
那颜色,那位置,和昨夜老王袖口可能沾染上的痕迹,一模一样。
苏敬亭也看见了。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原本只是怀疑,此刻却有了方向。
“钱先生,你跟我到后堂来一趟。”苏敬亭的声音冷得像冰。
后堂里,门窗紧闭。
苏敬亭坐在主位上,一言不发,只是盯着钱先生。
钱先生站在屋子中央,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不停地用另一只手去拉扯那只沾了墨迹的袖子。
“苏家待你不薄吧?”苏敬亭终于开口。
“东家,我……我为苏家勤勤恳恳十几年,您是知道的。”钱先生的声音发颤。
“勤勤恳恳?”苏敬亭冷笑一声,“勤勤恳恳地用陈米换新米?勤勤恳恳地做假账,把米行的银子往自己口袋里装?”
钱先生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没有!我没有!是……是傅老三他们手脚不干净,东家,这事与我无关!”他急切地辩解,把所有责任都推了出去。
“是吗?”林浩从苏敬亭身后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块湿布。
“钱先生,你袖子脏了,我帮你擦擦?”
他走向钱先生,后者像是见了鬼一样连连后退,把那只手死死地藏到身后。
“不用!不用你管!”
“昨晚子时,有人从后门进了仓库。”林浩的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钱先生的心上,“他在仓库里待了一炷香,碰倒了记账用的墨汁,蹭脏了衣服。”
钱先生的嘴唇开始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浩说的不是实话,但他没必要说实话。
“你……你胡说!我昨晚……我昨晚在家,一步都没出去过!”
“你出去没有,问问街口的更夫就清楚了。”苏敬亭的声音里带着彻骨的失望,“老钱,我最后问你一次,你背后的人,是谁?”
钱先生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他伏在地上,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是……是二老爷。”
“哪个二老爷?”苏敬亭身子前倾,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就是……就是二房的苏敬安,您的堂弟。”
苏敬亭的身体僵住了,他靠回椅背,脸上血色尽褪。
苏敬安。
那个平日里对他笑脸相迎,口口声声“大哥”叫得比谁都亲热的堂弟。
“他许诺我,等……等大哥你这边的生意黄了,宗族出面收回米行,就由他来接管。”钱先生哭着说,“到时候,让我做苏家所有产业的总账房……”
原来如此。
怪不得族里那几个老东西最近逼得这么紧。
怪不得米行的生意一落千丈,处处碰壁。
釜底抽薪,内外夹击。
好一招毒计。
苏敬亭闭上眼睛,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家贼难防,这把刀子,是从最亲近的地方捅过来的。
林浩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能感觉到这位岳父大人此刻心里的滔天巨浪。
这场仗,比他想象的还要难打。
敌人不是祠堂里那几个贪婪的老头,而是藏在血脉宗亲里,一条随时准备吞噬他们的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