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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后台的烛火跳了两跳,苏晚棠正对着铜镜卸崔莺莺的妆。

珠钗碰在铜盘里叮铃作响,镜中映出她素白的脸,眼角残红还未擦净——那是方才演到“待月西厢下”时,她悄悄点的泪痣。

“苏姑娘。”

清冷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晚棠转头,见沈清音抱着琴站在门口,月白衫子上沾着星点松香。

琴师手里还攥着张泛黄的纸,边缘被手指磨得起了毛。

老吴跟着探进半张脸,鼓槌在掌心敲得咚咚响:“那啥,咱们俩琢磨着……”

沈清音把纸往苏晚棠手里一塞,指尖凉得像浸过井水:“这是我自己写的曲子,叫《孤月吟》。”她低头抚过琴弦,指甲盖泛着淡青,“它不会说话,但它会哭。”

苏晚棠展开纸,墨痕未干的工尺谱在烛下泛着暖光。

她认出那是沈清音的字迹,每个音符都像被琴弦勒出来的,细细的,却带着股狠劲——就像前日她替苏晚棠补戏时,琴音追着她的影子跑,半分不肯松。

老吴凑过来,鼓槌点着谱子:“我在鼓里塞了层棉絮,响儿沉。你小时候跟老皮影匠学戏那会儿,他敲的就是这调儿。”老头的手背上爬着道旧疤,是去年替新角儿调鼓时被火折子烫的,“那时候你蹲在戏箱上,眼睛亮得跟星子似的,说‘吴伯,这鼓点像雨打青瓦’。”

苏晚棠的手指在谱子上轻轻颤。

她想起七岁那年,老皮影匠病得下不了床,是老吴偷偷把鼓搬到破庙,敲着“雨打青瓦”哄她练影戏。

那时她哑着嗓子啊啊比划,老吴却能从她手影里看出《白蛇传》的喜,《窦娥冤》的恨。

“明儿那出《月下孤影》,”沈清音突然攥住她手腕,“你别当是戏。就当……就当是你自己在月下走一遭。”

窗外起了风,吹得烛火忽明忽暗。

苏晚棠望着两人眼底的光,喉咙发紧。

她重重点头,手指按在沈清音手背上——那上面的茧子硌得她疼,却比任何誓言都实在。

演出当晚,玉茗楼的门脸儿被灯笼照得通红。

顾昭站在台侧,望着空落落的舞台。

中央只悬着一盏琉璃灯,灯影落在绣毯上,像一轮被揉碎的月亮。

后台传来细碎的响动。

苏晚棠提着素白裙裾走出来,发间只插了根木簪。

她经过顾昭身边时,他闻到淡淡艾草香——是她总在帕子里塞的,说能让脑子清醒。

“别怕。”顾昭低声道。

他想碰她的手,又怕惊了她,最终只是把温热的掌心贴在她后背,“你演的从来不是别人。”

苏晚棠抬头看他。

他眼里有光,像小时候老皮影匠举着灯,说“棠儿,影子要活,得先把魂儿投进去”。

她突然笑了,比任何戏文里的女子都要清亮。

鼓点起了。

老吴的鼓像从地底涌上来的,闷闷的,带着股化不开的愁。

沈清音的琴跟着缠上来,丝弦擦过骨节,是寒夜霜落的响。

苏晚棠抬步,素裙扫过台板,像一片云落在月上。

她先垂了眼。

左手抚上心口,指尖蜷缩成极小的团——那是幼时被戏班抛弃的夜,她缩在桥洞下,把冻僵的手按在胸口暖着。

琴音陡然拔高,如孤雁撞破云层。

她猛地抬头,眼尾吊起,是看见老皮影匠举着灯走向她时,又惊又喜的慌。

右手虚虚一抓,想要抓住那盏灯,却只攥住一把风。

鼓点密了,像急雨打在破庙的瓦上。

她的手指在身侧绞动,裙角被无形的风吹得翻卷——那是老皮影匠咽气那晚,她抱着褪色的皮影人,在雨里跪了整夜。

沈清音的琴突然弱了,像琴弦被泪水泡软了。

苏晚棠慢慢蹲下,脊背佝偻成虾米。

她把脸埋在臂弯里,肩膀抽搐着,每一下都轻得像叹息——可台下李大人的银须在抖,太尉府管家的茶盏“当”地砸在桌上,连最前排的小公子都拽着奶娘的袖子,抽抽搭搭地哭。

鼓点缓了,一下,两下,像有人轻轻拍着背。

苏晚棠抬起头,睫毛上挂着水光。

她慢慢站起,左手抚过右肩——那是老吴教她打鼓时,总拍她的地方。

然后她展开双臂,像要拥抱什么,裙裾在灯影里转成一轮月。

最后一个琴音散在空气里,像一片雪化了。

全场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苏晚棠站在月光里,眼泪顺着下巴砸在绣毯上,洇出个小水洼。

“好——!”

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

掌声像潮水般涌来,震得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李大人抹着老泪站起来:“这哪是唱戏?这是把心掏出来给咱们看!”太尉府管家攥着衣襟直喘气:“我家夫人要是见了,得把收藏的翡翠簪子全捧来!”连角落里的老张头都举着糖人喊:“哑丫头这戏,比当年我娘哄我时唱的儿歌还扎心!”

顾昭站在台侧,喉结动了动。

他望着台上那个素白的影子,突然大步走上台。

红烛映着他的后背,把影子拉得老长,几乎要和苏晚棠的影子叠在一起。

“这不是怪胎,”他对着全场鞠躬,声音里带着点哑,“这是真正的戏神。”

赵雪儿躲在幕布后面,指甲掐进掌心。

她看见李大人让人往台上送了串东珠,看见顾昭替苏晚棠擦眼泪时那副心疼模样,看见连平时最傲气的清乐班班主都伸长脖子往台上瞧。

“姐姐,”小桃红端着妆匣凑过来,“方才王公子说……”

“闭嘴!”赵雪儿摔了胭脂盒,红粉溅在幕布上,像滴刺目的血,“不过是仗着会耍皮影戏的把戏!等明儿——”

她突然住了嘴。

幕布外传来嘈杂的议论声,像春风卷着碎纸片往耳朵里钻:“那哑丫头的戏,比会唱的还勾魂”“玉茗楼这下要翻天了”“听说宫里都递话儿了,要召她进宫唱堂会”……

赵雪儿望着铜镜里自己花掉的妆,突然抓起桌上的剪刀。

银刃寒光里,她看见苏晚棠在台上流泪的模样——那眼泪比任何唱词都响,把“哑女不能唱戏”的谣言,砸了个粉碎。

戏楼外的更夫敲了三更。

春风卷着议论声飘向街头,飘进茶棚,飘进权贵的马车里。

没人注意到,有顶青呢小轿停在街角,轿帘掀起条缝,露出双沉如寒潭的眼。

“去查查,”轿中传来沙哑的男声,“那哑丫头的皮影师父,是不是当年……”

话音被风声卷散了。

但玉茗楼的灯笼还在晃,把“月下孤影”四个字,映得愈发亮堂。

三日后,玉茗楼的朱漆大门被宫里的黄门官叩响。

门环撞出的铜音惊飞了檐下的麻雀,赵大娘正蹲在台阶上剥豌豆,见那明黄腰牌在日头下晃得刺眼,手一抖,青豆骨碌碌滚了满地。

“玉茗楼接旨——”

顾昭从后堂出来时,黄门官的身影正裹着龙涎香飘进院子。

他接过烫金的请帖,红纸上”御宴献艺”四个泥金大字刺得人眼热。

赵雪儿刚从妆楼下来,鬓边的珠花还没戴稳,听说这消息,指尖的螺子黛”啪”地断成两截。

“皇上寿辰要听《霓裳羽衣》,”黄门官甩了甩拂尘,”玉茗楼素日唱得最是风流,钦点了你们班子。”

戏楼里霎时炸开了议论。

阿六正蹲在廊下给戏箱上漆,刷子”当啷”掉在地上;老吴摸了摸自己的鼓面,嘴角裂开道笑纹;沈清音抱着琵琶从琴房探出头,琴弦在怀里颤出个尾音。

顾昭垂眼盯着请帖,指节在红纸上压出淡白的印子。

他知道这机会多金贵——上回能让皇帝驻足的,还是二十年前名动天下的云裳班。

可谁也没料到,变故来得比戏文还快。

彩排那日,月洞门后的牡丹开得正好。

赵雪儿穿着水袖纱衣在台上走圆场,裙角扫过青砖时突然踉跄。”哎呦!”她扶着朱漆柱子跪下来,额头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妆粉,”脚脖子…好像扭了。”

赵大娘挤开人群冲过去,扶着人直抽气:”我的小祖宗!

这可怎么好?

明儿就要进皇宫了,主戏《霓裳》离了你可怎么唱?”她抬眼扫过台下,目光在角落的苏晚棠身上顿了顿,又迅速挪开,”要不…换我新收的小菊?

那孩子嗓子亮堂,模样也周正…”

“换谁?”顾昭的声音像块冰,从后台的阴影里砸下来。

他抱臂站在廊下,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冷得能刮下一层皮,”赵管事倒会挑时候。”

赵大娘的脸腾地红了,搓着围裙角后退半步:”少东家这是说的什么话?

老奴也是为戏楼着想…”

“为戏楼着想?”顾昭往前走了两步,靴底碾过地上的牡丹花瓣,”上回李大人要给雪儿送翡翠簪子,你说’我们雪儿的嗓子金贵’;前日陈国公要认干女儿,你说’我们雪儿的清白金贵’。

如今要担御前的差,倒想起’为戏楼着想’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惊得梁上的灰扑簌簌往下掉:”赵雪儿演不了,便由苏晚棠上。”

满场死寂。

赵雪儿扶着赵大娘的手猛地收紧,腕子上的翡翠镯子磕在柱头上,裂了道细纹。

她抬头时眼尾飞红,倒比化了妆还艳:”少东家莫不是疯了?

《霓裳羽衣》要唱要跳要念白,她个哑巴拿什么演?

皇上要听的是曲儿,不是哑剧!”

“哑剧?”顾昭笑了,指节抵着台沿敲了敲,”上月《窦娥冤》她没唱一句,李大人哭湿了半块帕子;前日《牡丹亭》她每念一词,连清乐班的老班主都跪着喊’杜丽娘活了’。

你说皇上要听曲儿,可这天下的曲儿,不都是唱进人心里才算数?”

他转身看向苏晚棠,目光软得像春夜的雨:”去把那身金纱舞衣取来。”

苏晚棠站在后台阴影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像老吴的鼓点似的”通通”撞着肋骨。

三天前顾昭把《霓裳》的谱子递给她时,绢纸上还留着他指尖的温度——那是他翻遍了玉茗楼的古籍,把杨玉环的生平、梅妃的泣诉、所有能传情的细节都抄了上去。

“别怕,”他说,”你演的从来不是戏,是人心。”

此刻她望着镜中自己的脸,脂粉下的皮肤泛着青白。

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很响,她想起师父临终前的手,那双手在她手心里一笔一画写:”戏是演给心看的,嘴哑了,眼要亮,手要活,心要透。”

有人轻轻碰了碰她的肩。

沈清音抱着琵琶站在身后,琴弦上还沾着松香味:”我给你调了新的曲子,把《霓裳》的调子揉了皮影的婉转。”老吴扛着大鼓从她身边走过,鼓面擦过她的手背,粗糙的牛皮像父亲的掌心。

阿六不知从哪摸来块桂花糖,硬塞进她手里:”吃了甜,皇上准夸你。”

赵雪儿的冷笑从幕布外钻进来:”等会摔在台上,可别怨我没提醒!”

苏晚棠捏紧了糖块。

糖纸窸窣的响声里,她突然想起顾昭说的”戏神”。

原来不是要她多高明,是要她把心里的东西,原原本本掏出来。

皇宫的夜比戏楼亮。

御花园的灯笼像串起来的星子,照得汉白玉台阶泛着银光。

苏晚棠站在舞台中央,金纱舞衣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月白的中衣。

她能闻到四周的花香——是牡丹,是芍药,是皇帝案前的龙涎香。

沈清音的琴音先响了。

那调子不像寻常的《霓裳》那样华丽,倒带着几分哀婉,像杨贵妃在长生殿里数更漏。

老吴的鼓点跟了上来,低沉得像秋夜的雨,一下下叩在人心上。

苏晚棠抬了手。

她想起《杨太真外传》里写,杨玉环初入宫廷时,见百花凋零,曾对花垂泪。

此刻她的手指便像碰着了那朵枯萎的牡丹,指尖微颤着蜷起,眼尾慢慢洇开红。

第二折是《惊变》。

她的水袖扬起来,像云里的鹤,可腰肢软得要折,分明是欢喜到极致的模样,眼里却漫上雾。

那是杨贵妃知道”君王掩面救不得”时的慌,是”宛转蛾眉马前死”前的痛,是所有说不出口的话,都化在这一颦一笑里。

皇帝原本靠在龙椅上,手里的葡萄吃了一半。

第一折时他挑了挑眉,第二折时放下了酒盏,第三折时直起了身子。

当苏晚棠转到台边,水袖扫过他案前的青瓷杯,那抹金纱映着烛火,竟比杯里的葡萄酒还艳。

最后一个鼓点沉下去时,苏晚棠跪在舞台中央。

她仰起脸,月光正落在她眼尾,那里凝着一滴泪,迟迟不肯落。

“好!”

皇帝的声音像块玉砸进潭里。

他扶着案几站起来,龙袍上的金线在烛火里跳:”无声胜有声!

这才是朕要的《霓裳》!”

满座的权贵”轰”地跪了一地。

李大人抹着泪喊”戏神”,太尉府的管家直拍大腿,连最古板的吏部尚书都用袖子捂着嘴,肩头直颤。

赵雪儿躲在廊下,指甲把裙角绞成了乱麻——她看见皇帝让人把案头的南海明珠捧了上来,看见顾昭望着台上的眼神比看最珍贵的戏本还热。

回程的马车摇摇晃晃。

苏晚棠掀开车帘,晚风卷着槐花香扑进来。

顾昭走在车旁,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几乎要爬进车厢里。

“你不是哑巴。”他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你是戏神。”

苏晚棠的手顿在车帘上。

她望着他被月光镀亮的眉峰,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站在街头的皮影摊前,眼里亮得像有团火。

那时她以为他是来嘲笑的,结果他说:”你的皮影会哭,这比唱一百出戏都金贵。”

她轻轻笑了。

夜风掀起她的鬓发,露出耳后一点红——那是方才表演时,皇帝赐的明珠簪子碰的。

顾昭停住脚步。

马车继续往前,他望着她的侧影,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他想起这些日子,她在后台偷偷练步,脚底板磨出的血泡;想起她对着镜子练眼神,一练就是半夜;想起她把《霓裳》的谱子抄了十七遍,每一遍都写着不同的注解。

“晚棠。”他喊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点哑,”等戏楼再立起来…我想请你,做这戏楼的主。”

马车停了。

苏晚棠探出头。

月光落进她眼里,碎成一片星子。

她抬手,在空气里比了个”好”字——那是师父教她的,用皮影的手势说的”好”。

顾昭望着她的手,突然笑了。

风卷着玉茗楼的灯笼晃了晃,”天下第一戏楼”的匾额在夜色里闪着光。

他知道,从今晚起,所有说”哑女不能唱戏”的人,都要把话吞回肚子里。

因为苏晚棠的戏,早已经穿过了喉咙,直抵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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