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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老屋的门板还在嗡嗡作响,灰尘在阳光下浮沉。

奶奶紧紧攥着林秀秀的手腕,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奶奶?”林秀秀声音发紧,另一只手扶住老人微微发颤的胳膊。

“没事,”奶奶的声音沙哑,带着疲惫。

林秀秀蹲在奶奶膝前,仰起脸:”奶奶,我真不怕他们。真闹掰了,我就带着您进山!您别……”

奶奶的脸上,老泪潸然而下。

“傻囡囡……”奶奶的声音抖得厉害,颤抖着抚上林秀秀的脸颊,”奶奶没有教育好你爹,也没教育好你几个叔伯,让他们一个个……心都歪了……奶奶不能再护不住你了!这风雨,奶奶替你顶着!”

那滚烫的泪,那沙哑却斩钉截铁的话,烫穿了林秀秀两世为人的坚强。

她抱住奶奶的腿,脸埋进老人粗糙的裤腿上,压抑的呜咽再也控制不住。

心口那块角落,被这毫无保留的庇护,彻底融化了。

奶奶没再说话,只是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一遍遍,无比轻柔地抚摸着孙女的头发。

这一夜,老屋格外安静。天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奶奶就悄无声息地起身了。

“秀秀,起来。”奶奶的声音很轻。

林秀秀立刻睁开眼。

吃完早饭,祖孙俩沉默地走在寂静的村道上,露水打湿了裤脚。

大队部。

听到敲门声,民兵队长开了门,肩上还挎着半旧的步枪:“周奶奶?秀秀?这么早?啥事啊?”

“找为民和爱国,开个证明。”奶奶的声音很平静。

大队长李为民披着件蓝色中山装外套出来了,村支书蒋爱国也跟了出来:“玉莹嫂子?秀秀丫头?出啥事了?要开啥证明?”

奶奶把一个小布包放在大队部那张掉了漆的办公桌上,小心地打开。

里面是当年分家时关于老屋归属、盖着模糊红指印的字据,还有一张皱巴巴的、印着红星和“出生证”字样的纸片。

“为民,爱国,”奶奶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郑重,“劳烦大队,给我开个证明。证明林秀秀是我周玉莹从小养大的亲孙女,打从出生就跟我住在这老屋。她爹娘那边…昨天当着一村子人的面,亲口说了,跟她断绝关系了,不认这个闺女了。” 奶奶特意强调了“当众”和“断绝关系”这两个关键点。

李为民拿起那张分家字据和出生证,眉头锁得死紧。蒋爱国也凑过来看。

李为民看完,沉默了片刻,脸色严肃:“玉莹嫂子,你想清楚了?这户口要是落到你名下,落在老屋,以后秀秀就是老屋的人了。她爹娘那边…按老理儿,这孩子父母健在,闺女户口迁给奶奶,这…这不合老规矩啊!再说,等你老了,还要他们养老送终…”

“想清楚了!”奶奶斩钉截铁,声音洪亮,“李队长,新社会不讲那些老封建的规矩!我老婆子有口吃的,就有秀秀一口,饿不着她。至于养老送终,那几个我已经不指望了,我信得过这孩子!”她看了一眼身旁站得笔直的林秀秀,眼神充满信任,“我周玉莹,请组织上开这个证明,行个方便!”

李为民和蒋爱国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为难和一丝了然。周玉莹家的事儿,昨天闹那么大,他们早就听说了。

李为民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对蒋爱国点点头:“按玉莹嫂子说的写吧。情况…特殊。”

蒋爱国坐下,从抽屉里拿出专用的信笺纸。他拧开英雄钢笔的笔帽,开始书写。

蒋爱国写好后,李为民仔细看了一遍,打开一个小抽屉,拿出大队公章。他哈了口气,在印泥盒里使劲按了按,然后在证明落款处,端端正正、用力地盖了下去。鲜红的印章清晰地印在纸上。

“拿着,玉莹嫂子。”李为民把证明递过来,“去公社派出所找管户籍的同志。这事儿…唉,到了那儿还得看人家怎么说。” 他话里有话,暗示公社那边才是真正的难关。

奶奶郑重地双手接过那张证明纸,小心地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谢谢李队长,谢谢书记。”

公社派出所。

镇子不大,所谓的派出所也就是几间平房。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木牌:“保国街派出所”。里面光线有些暗。

一个穿着72式警服的中年民警坐在靠里的桌子后面,他面前堆着厚厚的户口登记簿册,另一个年轻点的民警在整理文件。

奶奶带着林秀秀走到中年民警桌前。民警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带着公事公办的严肃:“什么事?”

奶奶把大队证明双手递过去:“公安同志,麻烦您。给我孙女办一下户口,落我名下。”

中年民警接过证明,扶了扶眼镜,眉头渐渐皱起来。看完,他抬起头,看着奶奶和林秀秀讶异道:

“断绝关系?小姑娘,你多大了?”

“十六了。”林秀秀回答道。

民警把证明放在桌上,手指点了点:“十六?这户口迁移,尤其是涉及到父母健在却要迁到祖辈名下,还说什么‘断绝关系’…”他摇摇头,语气加重,“这不符合政策!也没这个先例!父母是法定的监护人,户口迁移,尤其是未成年子女,必须父母双方亲自到场,签字同意。这是规定!你们这样,不行!”

“同志!”奶奶周玉莹上前一步,微微提高了声音,带着敬畏和据理力争的劲儿,“她爹娘不会来的!昨天,在全村老少爷们面前,她爹亲口喊的,要跟这孩子断绝父女关系。全村人都听见了,大队证明上也写了。老婆子我担心这孩子的未来,想着把她落我名下。”

民警听完眉头皱得更紧,显然这是家庭纠纷,很麻烦:“那也不行,口头说的,谁知道算不算数?说不定今天又和好了呢?这种家务事,我们派出所管不了那么细!要落户,必须父母本人来签字!这是程序!”

“公安同志!”奶奶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力量,也带着对“组织”倾诉的意味,“老婆子我,周玉莹,是这孩子的亲奶奶!这孩子落地三天,就被她那狠心的爹娘,丢到了后山。是我!摸着黑把她捡回来。是我!用米汤糊糊,一口一口,把她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整整十二年!十二年啊!她爹娘没给过她一口水,一粒米,一块遮羞的布头!全是我老婆子,省下自己的口粮,熬夜给人缝补衣裳、纳鞋底,才把她拉扯大!”

奶奶喘了口气,指着林秀秀,眼圈红了:“十二岁,他们看她能干活了,硬把她拖回去!回去四年,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吃的猪狗食,干的是牛马活!没享过一天福!昨天,为了逼她嫁人换彩礼,当众断绝关系!现在,她爹娘不要她了!公安同志,您说,她一个十六岁的丫头,这么多年户口都没落,我不为她着想,她以后可怎么办呢?”

奶奶的控诉条理清晰,字字血泪。派出所里安静了下来,连那个整理文件的年轻民警也停下了动作,看了过来。

中年民警沉默了。他重新拿起那张大队证明,又看了看上面鲜红的公章和“当众宣布脱离父女/母女关系”的字样,再看看眼前这对祖孙——老人瘦小却挺直的身板,少女平静下压抑着悲愤的眼神。

他当民警多年,见过太多家庭龃龉,眼前这情形,大队开了证明,又涉及遗弃和包办婚姻,这“断绝关系”虽无法律依据,但事实情有可原。

他沉吟了足有一分钟,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着。终于,他叹了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拉开抽屉,拿出一本厚厚的、封面写着“常住人口登记簿”的大册子,翻到属于“周玉莹”的那一页。

“老太太,您叫周玉莹?”他确认道,语气缓和了许多。

“是的,同志。”

“确定要把您孙女林秀秀的户口,登记在您这个户口本上?跟你一个户头?”

“确定!就落我周玉莹的户头上!”奶奶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

民警点点头,他找到登记簿上周玉莹信息下面预留的“家庭成员”空白行,开始填写。

填写完毕,民警放下笔,拿起一个小小的、方形的“户口专用章”,在印泥盒里按了按。

他没有立刻盖章,而是拿着登记簿起身,走进了里间。隐约能听到他和里面的人低声交谈了几句。

片刻后,中年民警拿着登记簿出来,他回到座位,在“林秀秀”的登记信息旁边,用力盖下了那个鲜红的“户口专用章”。

“啪!”

一声清晰的脆响。一个鲜红的印章,端端正正地盖在了林秀秀的信息栏上。这标志着登记正式生效。

中年民警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裁好的小卡片,用钢笔将林秀秀的基本信息(姓名、性别、与户主关系、住址)誊抄上去。

“好了。”中年民警把登记簿合上,放回抽屉锁好,然后把那张大队证明和誊抄好的小卡片一起推出来,“户口登记办好了,迁入登记完成。这个证明你们自己收好,这张户口条也拿好,以后证明身份用。收好了,丢了补办麻烦。”

林秀秀接过那张还带着淡淡墨迹的、比巴掌略大的粗糙小卡片。

薄薄的一张纸,轻飘飘的,落在手里却重逾千斤。这就是她在这个时代,法律和行政意义上的身份凭证,是她挣脱原生家庭枷锁、获得新生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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