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又是五年倏忽而过。
张昭十二岁这年的春天,文相府的海棠开得比往年更盛,粉白的花瓣堆了半院,风一吹就簌簌往下落,像下了场花瓣雨。
他站在廊下,看着春桃给自己系上素色的面纱。面纱是细纱织的,能隐约看到眉眼,却遮去了大半面容——这是大晋的规矩,男子出门需以纱掩面,以示矜持。
“小公子,这样就好了。”春桃退后一步,打量着他。十二岁的少年已经抽条,身形颀长如竹,穿着件月白色的锦袍,腰间系着玉带,长发用玉冠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秀的眉眼。即便隔着面纱,那隐约的轮廓也足以让人想象纱后的风姿。
张昭对着铜镜理了理衣领,镜中的少年眉眼长开了不少,眼尾微微上挑,带着点天生的疏离,可那双眼睛亮得像星子,藏着未脱的少年气。“走吧。”他转身往外走,步伐轻快。
这五年,他的日子过得不算清闲,却比以前自由多了。
一切的转机,始于三年前张岚的一句话。
那时洛倾城已在府中住了两年,张岚虽仍派人盯着,却渐渐放下了戒心——这女人除了每日与昭儿待在一起,几乎与世隔绝,武功却一日千里,林猛说,她的身手早已远超先天境,是百年难遇的奇才。
“既然她身手好,以后就让她跟着你吧。”那日张岚看着练剑归来的洛倾城,突然对张昭说,“你也大了,总闷在府里不好,出去走走也好。”
张昭当时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阿娘是松了口。后来他才隐约猜到,阿娘大概是觉得洛倾城是个难得的高手,若能与她交好,甚至……让她成为自己的人,对文相府来说,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毕竟,一个先天境的高手,足以抵得上一支精锐护卫队。
不管阿娘打的什么主意,张昭倒是乐得自在。从那以后,他便时常带着洛倾城出门,有时去书坊淘几本孤本,有时去茶楼听段小曲,有时干脆就在街上闲逛,看市井百态。
洛倾城总是跟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银白的长发早已束起,换上了寻常的青色劲装,却依旧挡不住那份清冷的气质。她话不多,却总能在张昭需要时出现——比如有人想掀他的面纱,她会不动声色地挡在前面;比如他看中了什么玩意儿,她会先一步付钱;比如遇到难缠的纨绔,她一个眼神就能让对方讪讪退开。
“洛倾城,你看那个糖画!”张昭指着街角的小摊,眼睛发亮。
洛倾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个老者正用糖浆在石板上画老虎,动作娴熟。“想要?”
“嗯!”张昭点头,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洛倾城走上前,低声说了几句,很快拿着一支栩栩如生的糖老虎回来,递给张昭。
张昭接过糖老虎,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甜丝丝的。“还是你厉害,我每次去买,都要排队。”
洛倾城看着他被糖汁沾湿的唇角,隔着面纱都能看到那点晶莹,墨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走吧,前面有个书坊,据说新到了一批前朝的孤本。”
“真的?”张昭眼睛更亮了,立刻忘了手里的糖老虎,拉着洛倾城就往前跑。
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两人身上,少年的笑声清脆,少女的步伐沉稳,倒像幅和谐的画。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直到张昭十四岁那年,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没那么多时间出门了。
沈阳开始教他处理府里的庶务,从账目到人事,桩桩件件都要学。张岚也偶尔会把他叫到书房,让他看些奏折的副本,问他的看法。他知道,这是在为他将来立足做打算——就算不能习武,至少要懂庶务,能帮衬府里。
“昭儿,这些账目看得如何了?”沈阳坐在书案后,看着正在核账的张昭,眼中满是欣慰。这孩子不仅聪慧,还极其有耐心,厚厚的几本账册,他竟能逐字逐句地核对,连个错漏的小数点都不放过。
张昭放下账册,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回沈阳爹爹,大致看明白了,只是有些采买的价格,似乎比市价高了些。”
“哦?”沈阳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张昭拿起账册,指着其中几页:“比如这上好的宣纸,市价一贯钱一刀,府里采买的却是一贯二百,还有这墨锭……”
他条理清晰地分析着,声音清冽,逻辑缜密。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脸上,面纱微微晃动,露出的那双眼睛专注而认真,带着股不属于少年人的沉稳。
沈阳静静地听着,心里越发满意。这孩子,是块做生意的料,比他和张岚都强。
从书房出来,张昭径直去了洛倾城的院子。
洛倾城正在打坐,听到脚步声,缓缓睁开眼。五年过去,她的修为恢复了不少,身上的气息越发内敛,可那双墨色的瞳孔,却似乎比以前更深邃了。
“今天学了什么?”她问。
“看账。”张昭在她对面坐下,拿起桌上的凉茶喝了一口,“烦死了,一堆数字,看得我头疼。”
洛倾城看着他微皱的眉头,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倒出一粒清润的药丸:“含着,能提神。”
张昭接过药丸放进嘴里,一股清凉的气息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果然舒服多了。“还是你好。”他笑着说,眼睛弯成了月牙。
“以后出门的时间,怕是更少了。”洛倾城说。
“嗯。”张昭点头,语气里有些无奈,“沈阳爹爹说,我得尽快学会处理庶务,将来才能……”他没说下去,但两人都懂。
洛倾城沉默了片刻:“无妨,反正每日的‘传功’不能断。”
“那是自然!”张昭立刻点头,这可是关乎他未来“抱大腿”的大事,绝不能含糊。
接下来的两年,张昭果然很少出门了。他每日上午跟着沈阳学庶务,下午要么去洛倾城那里“传功”,要么自己练琴看书,偶尔会去找张曦说说话,却也总是匆匆忙忙。
张曦如今已是十六岁的少女,出落得亭亭玉立,剑法也越发精进,只是看张昭的眼神,依旧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弟弟,你最近好像很忙?”她看着正在练琴的张昭,忍不住问。
张昭拨动琴弦的手顿了顿,回头看她:“嗯,学了些新东西,有点忙。”
“那……你还会带我去放风筝吗?”张曦的声音带着点期待,像个盼着糖果的孩子。
张昭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心里有些愧疚。“等我忙完这阵子,就带你去。”
“真的?”
“真的。”
送走张曦,张昭看着窗外,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欠姐姐的越来越多了。可他身不由己,在这个女尊世界,男子想要立足,本就不易,他不能有丝毫松懈。
让他意外的是,张岚这两年对他竟是越发宽松了。以前还会时时过问他的功课,如今却几乎不管,只是偶尔在府里碰到,会问一句“最近还好吗”,便再无多言。
“爹爹,你说阿娘是不是不管我了?”一日晚膳后,张昭忍不住问陈砚。
陈砚正在给他剥橘子,闻言笑了笑:“傻孩子,你阿娘那是放心你了。”他把一瓣橘子递给张昭,“你如今处理庶务井井有条,琴棋书画也样样拿得出手,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张昭咬着橘子,没说话。
陈砚看着他,眼神温柔:“你阿娘性子硬,不擅长表达,心里却是疼你的。她大概是觉得,你长大了,该有自己的主见了。”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认真,“昭儿,不管将来如何,你都要记得,做自己喜欢的事,嫁自己喜欢的人,别委屈了自己。”
张昭心里一动,抬头看向陈砚。爹爹的眼神里,满是担忧和期盼。他突然明白,爹爹大概是看出了阿娘的心思,怕自己为了家族,委屈求全。
“爹爹,我知道。”张昭握住陈砚的手,他的手已经比爹爹的大了些,“我不会委屈自己的。”
陈砚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笑了,眼里的担忧散去不少。“好孩子。”
夜深人静,张昭坐在窗前,看着天上的明月。
他想起陈砚的话,想起张岚的宽松,想起洛倾城的清冷,想起张曦的期待,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这五年,他像个陀螺,不停旋转,学规矩,练琴棋,处理庶务,帮洛倾城恢复修为,不敢有丝毫懈怠。他以为自己会累,会烦,可真的停下来想想,却发现自己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至少,他不再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练武废柴;至少,他有了立足的资本;至少,他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近了。
“洛倾城,”他对着窗外轻声说,像是在跟自己说话,“等你恢复了,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隔壁院子里,正在打坐的洛倾城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缓缓睁开眼,墨色的瞳孔里映着天上的明月,清冷而幽深。
她不会忘。
不仅不会忘带他去仙门,不会忘教他剑法,更不会忘,这五年来,这个少年为她做的一切。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穿过窗棂,洒在少年的侧脸。面纱下的嘴角,微微上扬,带着股少年人的坚定和憧憬。
未来的路还很长,或许会有风雨,或许会有坎坷,但他知道,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无论是继续学庶务,还是等待洛倾城恢复,或是……面对未来的种种可能,他都准备好了。
因为他不再是那个初来乍到、惶恐不安的少年了。
他是文相府的张昭,是拥有无漏之体的张昭,是……正在一步步走向自己命运的张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