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血。浓稠、暗红、散发着刺鼻铁锈腥气的血，如同泼墨般浸染着湖畔的泥土，将原本茵绿的草地洇成一片狰狞的暗红沼泽。碎裂的骨肉、撕裂的脏器、扭曲的金属甲片，如同被巨兽啃噬后吐出的残渣，散落在血泊之中。五团浓烈的血雾早已沉降，却将空气染得粘稠窒息。湖水倒映着这修罗杀场，碧玉般的清澈被猩红撕裂，荡漾着破碎而诡异的波光。李玄僵立在原地，如同被冰封的雕像。飞溅的温热血肉糊了他满头满脸，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在粗布衣襟上晕开深色的斑痕。他手中空空如也，那柄饱含狂怒掷出的匕首还深深钉在远处的树干上，兀自嗡鸣。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却失去了焦距，空洞地映照着眼前这超乎想象的炼狱景象。白发如霜。银眸如炽。怀抱襁褓。静立血海中央。那是素霓。却又不是他熟悉的素霓。那如瀑霜发在无风的湖畔微微拂动，每一根都散发着万载玄冰般的死寂寒意。那双燃烧着熔融白银的眸子，冰冷、炽烈、非人，如同两颗从九幽深渊升起的星辰，倒映着遍地狼藉的尸骸和远处湖面上破碎的血光。她周身弥漫的威压尚未完全消散，如同无形的力场，让空气都为之扭曲、战栗。怀中的玄续似乎感受到了这恐怖的气息，发出细弱的、如同猫崽般的呜咽，小脸皱成一团。李玄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肋下的旧伤，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但这剧痛远不及灵魂深处的震撼与恐惧！他看着那白发银瞳的身影，看着脚下黏腻的血肉泥泞，胃里翻江倒海，喉咙里涌起浓重的血腥味和强烈的呕吐欲望。这不是他熟悉的“娘”，不是他温软沉默的“妻”，这是一尊踏破尸山血海、自幽冥归来的杀神！一个挥手间便让皇城司精锐化作血雾的恐怖存在！巨大的陌生感和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面对绝对力量碾压的冰冷敬畏，如同冰水般瞬间浇灭了他方才那焚尽理智的狂怒，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战栗和茫然。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滚烫的砂砾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就在这时。那静立血海中央的白发身影，动了。她微微侧过头。燃烧着熔银的眸子，如同两颗缓缓转动的冰冷恒星，锁定了僵立如木偶的李玄。目光接触的刹那，李玄浑身剧震，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冰冷和毁灭，似乎……多了一丝极其细微、难以捕捉的……探询？如同精密仪器在扫描目标的状态。然后，更让李玄灵魂震颤的变化发生了。素霓眼中那沸腾燃烧的、仿佛能焚尽万物的熔银之光，如同退潮般迅速黯淡、收敛。刺目的银芒消散，重新显露出那双李玄熟悉的、深邃如星空的琉璃眸子。只是那眸底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褪尽的、冰冷的银辉，如同深潭底部冻结的星屑。与此同时，她那头刺眼如霜雪的白发，竟如同被无形的画笔渲染，发根处迅速蔓延出浓郁的墨色！那墨色如同活物般向上流淌、覆盖，眨眼之间，霜雪尽褪，乌黑如瀑的长发重新流泻而下，披散在她肩头。只有鬓角处几缕发丝，似乎还残留着未能完全逆转的、极其浅淡的银霜痕迹。她周身那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压，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空气重新开始流动，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涌入李玄的鼻腔，却不再有那种空间凝固般的压迫感。她依旧抱着微微啜泣的玄续，赤足站在血泊边缘，仿佛刚才那白发银瞳、挥手间制造血狱的杀神，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幻觉。李玄依旧僵立着，大脑一片混乱，无法理解眼前这匪夷所思的变化。素霓迈步了。赤足踏过被血浸透、黏腻冰冷的泥土，没有沾染半分污秽。她一步步走向李玄，步伐依旧稳定无声。她走到李玄面前，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步之遥。李玄能清晰地看到她脸上、发间沾染的细小血珠，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混合着草木清香和浓重血腥的、极其矛盾的气息。玄续在她怀里似乎感受到了某种安抚，啜泣声渐渐微弱下去。素霓抬起那只完美无瑕的手。指尖还残留着几抹未干的、暗红的血渍。她看着李玄布满血污、因极度震惊和恐惧而微微扭曲的脸，看着他那双依旧空洞失焦的眼睛。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让李玄灵魂都为之颤抖的动作。她伸出沾着血污的手指，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怜惜的力度，轻轻抚上了李玄冰冷、沾满血污的脸颊。指尖温软依旧，带着恒定的暖意，透过冰冷的血污传递到李玄的皮肤上。那触感如此真实，如此“人”性，瞬间击碎了李玄心中那尊恐怖杀神的幻影！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劫后余生的、混杂着巨大委屈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相……公……”李玄的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带着浓重哽咽的气音，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素霓的指尖在他脸颊上轻轻摩挲着，动作生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注，仿佛要拭去那些刺目的血污和恐惧的痕迹。她那双琉璃般的眸子，清晰地倒映着李玄眼中翻腾的痛苦、后怕和茫然。那眸底残留的银辉似乎又黯淡了一丝。“莫怕。”她的声音响起，不再是那撕裂灵魂的金属轰鸣，重新变回了李玄熟悉的清冽空灵。只是这声音里，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疲惫？如同高强度运转后的引擎余温。她的指尖停留在李玄滚动的喉结处，感受着他剧烈的心跳。琉璃眸子平静地注视着他，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道：“相公喜欢我称呼你什么，我皆可。”“‘玄儿’，‘相公’，亦或……其他。”“凡你所悦，皆为我言。”她的声音平静无波，陈述着一个事实，如同在调试仪器的参数。然而，那指尖传递的暖意和专注的眼神，却赋予了这冰冷话语一种奇异的抚慰力量。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李玄，投向远处那滩散发着恶臭的、昏迷在血泊里的童太监，以及更遥远、仿佛能看到的京城方向。她的声音依旧清冽，却带上了一种洞悉世情的、近乎悲悯的淡漠：“莫要与他人置气。”“我不希望相公痛苦。”她的指尖微微用力，仿佛要将某种力量注入李玄冰冷的心房。那双琉璃眸子里，倒映着李玄因她的话语而微微睁大的眼睛，清晰地映出他眼中那巨大的委屈和不解——为何不让我杀了那阉狗？！素霓微微侧头，鬓角那几缕未能完全褪尽的银霜发丝在微风中轻轻拂动。她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起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那弧度并非嘲讽，而是一种……了然。“谁知道……”“他人的类似这番言论，何尝不是……”她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奇异的、洞察人心的韵律，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深潭：“求而不得的浓浓羡慕嫉妒？”她收回停留在李玄喉结上的手指，重新轻轻覆在他沾满血污的脸颊上。琉璃般的眸子深深望进李玄的眼底，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深处所有卑劣的欲望和扭曲的渴求。“我了解凡人的那些心思。”“我都知道。”最后五个字，轻飘飘落下。却如同定海神针，瞬间镇住了李玄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他呆呆地看着素霓。看着她平静如深潭的眼眸，看着她脸上未干的血迹，看着她怀中安然睡去的玄续。巨大的震撼、无法言喻的委屈、劫后余生的虚脱，以及一种被彻底看穿、却奇异地被接纳的复杂情绪，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滚烫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如同断线的珠子，汹涌而出！他猛地向前一步，如同迷失的孩童终于找到了归途，将额头重重抵在素霓温软的肩头！身体因巨大的情绪释放而剧烈颤抖，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泄露出来。素霓没有动。她静静地站着，承受着李玄全身的重量和汹涌的泪水。那只完美的手，依旧轻柔地、一遍遍地抚摸着李玄汗湿凌乱的头发。另一只手稳稳地抱着襁褓中的玄续。低沉的嗡鸣声重新响起，不再是狂暴的战鼓，也不再是冰冷的背景音，而是调整成了一种极其低沉、极其悠缓的韵律，如同母亲安抚惊悸的婴孩，如同大地承接着暴雨的冲刷。白发已墨。银瞳归寂。血海未干。温言如刃。剖心见性。唯余依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