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江雾,临安渡的码头像一尾刚从水里捞起的铁鳞鱼,湿漉漉地泛着冷光。
风月班的船队缓缓靠岸,木桨划开浮萍,惊起几只白鹭。
苏织锦立在船头,指尖轻捻袖口一段麻线——那是昨夜她亲手缝进纸鹤翅膀里的引线,如今还缠在腕上,像某种未解的预兆。
林舟早已在岸边等候,脸色却不似往常爽利。
他快步登船,声音压得极低:“东区仓被占了。”
“谁?”苏织锦问。
“便服兵丁,无徽无旗,但腰牌暗纹我认得——巡河营吴千总的亲卫。”林舟顿了顿,“更蹊跷的是,有人在量箱子。”
“量什么箱子?”
“装浮台组件的那个——第三号浮箱。那人蹲在那儿,拿炭笔描锁扣结构,连铰链缝隙都记了尺寸。”
空气骤然凝滞。
谢无弦正调试琴匣,闻言抬眸,指尖无意识拨出半声断音,如针落地。
苏织锦却没动怒,也没慌乱。
她转身走向舱内,脚步不急不缓,仿佛只是要去取一卷图纸。
可当她掀开案上油布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整幅临安城水道舆图,用红墨勾出码头、支流、闸口,甚至标注了每日潮汐时辰。
而在几个关键节点上,贴着细小的纸片模型——全是可拆卸的舞台构件。
“他们想复刻我的台。”她说,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会下雨。
赵四爷搓着手凑上来,眼里精光闪动:“要不要我找人去‘不小心’打翻那箱炭笔?或者让茶馆说书的编段子,就说偷图的人当晚梦见纸鬼索命?”
“不必。”苏织锦摇头,“我们不讲故事。”
她提笔蘸墨,在宣纸上写下三行字:
首演限量三百席。
票价翻倍,银票不找。
入场须按指印,登记姓名。
赵四爷愣住:“卖票?就这三条?”
“对。”她抬眼,目光清冽如淬火之刃,“我要让全城都知道——这不是一场戏,是一次准入。”
消息放出去不到两个时辰,西市茶馆已炸了锅。
陈婆子坐在八仙桌正中,手摇蒲扇,嗓门震得梁上灰都簌簌落:“你们听说了吗?风月班要在临安首演!三百个名额,一张票值五两银子!听说还得按手印,跟签卖身契似的!”
“真的假的?”有人不信。
“我侄女婿的表哥是搬运工,亲眼看见那些纸箱子打开一条缝——里面机关层层叠叠,像是能飞天入地!”陈婆子说得兴起,压低声音,“还有人说,那舞台底下通阴河,演《聂小倩》时真冒冷气,前些日子就有伙贼半夜去偷料,结果第二天全疯了,嚷着‘纸人眨眼’!”
茶客们听得毛骨悚然,却又心痒难耐。
富商们连夜派人打听购票渠道,甚至有人愿出十两求一张站票。
而巡河营官署内,吴千总拍案而起。
“查!给我彻查这帮戏子是不是妖言惑众!什么指印登记?这是要造反吗!”
手下战战兢兢回报:“大人……百姓都是自愿买的,税银也缴足了,府衙说……管不了。”
“管不了?”吴千总冷笑,“那就盯紧点,我看他们怎么收场!”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下令监视的同时,苏织锦已带着人马悄然勘测完河心沙洲的地势。
夜色渐浓,她独自站在浮桥边缘,望着水流缓缓冲刷着沙洲根部。
谢无弦走来,递上一件披风。
“你在等什么?”他问。
“等风。”她轻声道,“还有干燥的芦花。”
谢无弦一怔。
苏织锦终于回头,唇角微扬:“他们想抄我的台?可以。但我给他们的,只会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第14章 谁在码头偷量纸箱?
夜,临安河心沙洲。
水雾如纱,缠绕着孤悬江中的浮台。
三十六盏琉璃纸灯自空中垂落,随风轻晃,映得水面碎金浮动。
整座舞台仿佛从水里长出来的一般——竹为骨,纸为肌,绳为脉,静静蛰伏在月光之下,像一头即将苏醒的灵兽。
而它唯一的入口,是一座仅容两人并行的浮桥,此刻已被林舟带人牢牢把守。
巡河营的探子躲在对岸芦苇丛中,双眼死死盯着那片灯火,手里的炭笔记下每一个脚步声、每一声铃响。
吴千总给他们的命令很明确:记下机关运转的节奏,抄回结构图样,务必将这“妖台”拆解明白。
但他们不知道,这座台,根本不怕你看。
只怕你不看。
子时三刻,首演开场。
谢无弦端坐于后台高阁,指尖抚上琴弦的刹那,音色骤变——不再是寻常宫商角徵羽,而是一段低频嗡鸣,如地底暗流涌动,又似远古巨兽在梦中喘息。
琴音入水。
藏在浮箱夹层中的铜铃应声而震,细若游丝的共振顺着竹轴传遍整座舞台。
那些看似静止的纸云、纸鹤、纸幡,竟微微颤动起来,仿佛呼吸一般缓缓起伏。
月光洒落其上,竟生出流动之感,宛如活物睁眼。
岸边窥探的兵丁瞪大了眼,笔尖抖得写不下一个字。
“它……它在动?”有人喃喃。
没人回答。因为他们听见了更诡异的声音——吱呀……咯……
那是芦花在湿气中悄然膨胀的声响,细微却致命。
就在此前半个时辰,一名亲兵趁夜潜入风月班临时仓库,撬开了编号第三的浮箱。
他只想看清铰链构造,却不料刚触到锁扣,箱内干燥已久的芦花便因江雾浸润迅速吸水膨胀——咔嚓一声,锁芯被死死卡住,机关结构彻底瘫痪。
他惊慌后退,却不慎撞翻支架,惊起巡夜犬吠如雷。
仓皇逃窜间,一支炭笔从袖中滑落泥泞,再寻不见。
那支笔,笔杆底部刻着四个小字:巡河营造。
天未亮,消息已传开。
林舟拎着那支笔,大摇大摆走到巡河营门口,往岗哨桌上一搁,咧嘴一笑:“我们班主说,多谢贵军昨夜特地来验我作坊防盗机制,反馈极佳,后续改进将参考此次实测结果。”
哨兵脸都绿了。
吴千总在内堂摔了第三个茶碗,怒吼尚未出口,就被下属战战兢兢打断:“大人……府衙来了文书,说风月班首演合规合法,税银足额,百姓无讼,且……且已有外州官眷发来请帖,邀其赴宴布景……”
“哪个州?”吴千总咬牙。
“湖州。”
话音未落,门外快马疾驰而来,尘土飞扬。
信使翻身下马,双手呈上一封朱漆请柬——烫金飞鹤纹边,落款赫然是湖州知府夫人沈清如。
附言一行小楷,墨迹温润却力透纸背:
“听闻贵坊有‘会呼吸的舞台’,小儿日夜盼之。春社大典,非君不可。”
屋内死寂。
吴千总盯着那支躺在桌上的炭笔,忽然觉得它像一根刺,扎进了他引以为傲的权势里。
他本想用官威压人,用暗探窃技,用规则困死这群“戏子”,可对方根本不按常理出牌——不争辩,不告状,甚至不动手,只是轻轻一推,便让他成了全城笑柄。
而苏织锦呢?
她在晨光中翻开新账册,提笔写下一条新规:
“今后每到一地,先结善缘,再开锣。”
笔锋收尾利落,如刀斩绳。
这才是最高级的打脸:
我不揭你底裤,我只是让你跪着看我飞。
数日后,湖州城外官道。
春风拂面,柳絮纷飞。
风月班车队缓缓驶近城门。
这一次,没有喧嚣迎宾鼓乐,没有地方小吏列队相迎。
唯有一辆素雅青帷马车静静候在城楼下,帘幕微掀。
沈清如端坐其中,目光不曾落在戏班名角身上,也不曾关注琳琅道具,而是紧紧锁在那个走在队伍最前的女子——
苏织锦。
粗布衣裙,十指微蜷,掌心隐约可见旧年刻刀留下的茧痕。
可正是这双手,造出了会呼吸的舞台,让纸比命还重,让梦比现实更真。
宴席未开,沈清如已凝视良久,终是轻启朱唇,问出一句无人预料的话:
“姑娘,你这双手……真的能托起月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