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看着竹简上的那行字,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无证,请杀忠勇侯。”
这几个字,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他的心头。
他明明是听了太子的“天启”,为了江山社稷才下定决心,怎么到了这史官笔下,就变成了如此简单粗暴,甚至有些昏聩的一行字?
但他又无法反驳。
因为白沐记录的,是事实。
太子萧玄,确实没有拿出任何实质性的证据。
“大胆!”
萧玄怒喝一声,身上的金色光辉都波动了一下。
他指着白沐,厉声呵斥:“区区一个史官,也敢妄议朝政,曲解圣意!父皇,此人用心险恶,当与忠勇侯同罪!”
他已经动了杀心。
这个史官的笔,让他感到了威胁。
然而,白沐依旧面无表情,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萧玄。
“太子殿下,臣只是在记录。何为‘无证’?便是没有凭据。何为‘请杀’?便是请求诛杀。何为‘帝准’?便是皇上准许。臣的记录,可有一字不实?”
他的反问,让萧玄一时语塞。
是啊,一个字都没有不实。
可正是因为这种完全的真实,才让他感到无比的愤怒和难堪。
这支笔,剥离了他身上所有的光环,将他冷冰冰地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老皇帝的脸色也有些难看。
他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史官记录事实,乃是其本分,太子不必苛责。退下吧。”
他将竹简扔还给白沐,不想再看第二眼。
白沐躬身接过竹简,默默退回了自己的位置,重新跪坐下来,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萧玄狠狠地瞪了白沐一眼,那眼神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但他知道,现在的主要目标是忠勇侯府。
等处理完这些前世的叛徒,再来收拾这个不长眼的史官也不迟。
“退朝!”
随着太监的唱喏,百官躬身行礼。
老皇帝起身离去。
萧玄冷哼一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太和殿。
他要亲自去监斩!
他要亲眼看着忠勇侯一家人头落地,以慰藉他前世的冤魂!
白沐收拾好自己的笔墨竹简,也跟在人群后面,不紧不慢地走出了大殿。
阳光照在身上,有些刺眼。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那巨大的血色光幕【前世镜】,嘴角扯了扯。
“走,上班去。”
他自言自语了一句,朝着宫外的方向走去。
午时三刻,菜市口。
这里早已是人山人海,被兵士围得水泄不通。
百姓们伸长了脖子,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忠勇侯通敌叛国!”
“不可能吧?侯爷可是大大的好官啊,去年北狄人打过来,还是他带兵守住的呢!”
“嘘!小声点!这可是太子殿下亲自查出来的,还能有假?你看,太子殿下都来了!”
人群一阵骚动。
身穿蟒袍的萧玄,在禁军的护卫下,登上了监斩台。
他身上的金色光辉在阳光下越发耀眼,百姓们见了,纷纷跪倒在地,高呼“太子千岁”。
萧玄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
他扫视着下方黑压压的人群,目光最终落在了刑场中央。
忠勇侯府上下一家七十二口,无论男女老幼,尽数被捆绑着跪在那里。
为首的忠勇侯,一个头发花白、满脸风霜的老将军,此刻却身姿挺拔,昂首怒视着监斩台上的萧玄。
“萧玄!我忠勇侯府三代忠良,为国戍边,抛头颅洒热血!你无凭无据,仅凭一句构陷,便要杀我全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忠勇侯的声音嘶哑,却充满了力量。
萧玄冷笑。
“做鬼?你没有那个机会了。前世你站错了队,今生就该有此下场。要怪,就怪你自己有眼无珠!”
他的声音不大,只有他和忠勇侯能听见。
忠勇侯愣住了。
“前世?你……你到底在说什么疯话!”
“时辰已到!行刑!”
萧玄懒得再跟他废话,直接扔下了行刑令。
刽子手举起了鬼头刀。
就在这时,一个青色的身影,挤开了人群,走到了刑场边缘。
他找了个视野最好的地方,放下矮案,铺开竹简,开始研墨。
正是史官白沐。
萧玄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他怎么会在这里!
白沐对他的目光视而不见。
他只是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
他先是在竹简的开头写下日期和地点。
“景元三年,八月十二,菜市口。”
然后,他抬起头,仔细观察着刑场上的一切。
他记录忠勇侯脸上的悲愤。
记录忠勇侯夫人怀里那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孩童。
记录周围百姓脸上的麻木和狂热。
记录刽子手高高举起的屠刀上反射的日光。
他的笔尖在竹简上沙沙作响,像一条不知疲倦的毒蛇,将眼前这血腥的一幕,一丝不苟地吞噬进去。
“太子萧玄,监斩。忠勇侯斥其诬告,太子曰:‘前世站错队,今生该有此下场’。”
白沐一边记录,一边在心里吐槽。
好家伙,还真就一点不带演的,直接把重生者的那套逻辑给说出来了。
这是生怕我这个史官没素材写啊。
萧玄看着白沐的动作,一股无名火直冲天灵盖。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行使正义的审判,而是在一个疯子的围观下,进行一场滑稽的表演。
白沐的每一次落笔,都像是在他脸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
“你在写什么!”萧玄忍不住再次喝问。
白沐停下笔,抬起头,平静地回答:“臣在记录,太子殿下监斩忠勇侯满门的全过程。史书记载,需详尽,方能传之后世。”
传之后世?
萧玄的心脏抽搐了一下。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问题。
千百年后,当后人翻开史书,看到的会是什么?
是看到他萧玄天命所归,拨乱反正?
还是看到他无凭无据,滥杀功臣?
这个史官的笔,会把他塑造成一个明君,还是一个暴君?
“噗嗤!”
鬼头刀落下,鲜血飞溅。
一颗颗人头滚落在地。
百姓们发出了或惊恐或兴奋的呼喊。
白沐的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他只是换了一块新的竹简,继续记录。
“午时三刻,忠勇侯府七十二人,尽数被斩。血溅三尺,孩童哭嚎声绝。观者或惊,或呼,或麻木。”
他甚至走上前去,仔细查看了一下那些尸首,然后补充道:“其中,三岁以下幼童五人,六十以上老者八人。”
冰冷的文字,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却比任何声嘶力竭的控诉,都更加令人心寒。
萧玄站在监斩台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看着那个青袍史官,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这个史官,就像一面镜子,一面冰冷、干净、不带任何滤镜的镜子。
把他所有自以为是的正义,都照得丑陋不堪。
行刑结束,萧玄一刻也不想多待,黑着脸转身就走。
他要回宫,他要查,这个叫白沐的史官,到底是什么来头!
白沐则不紧不慢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抱着一大卷沉甸甸的竹简,也转身离去。
他要去史馆。
今天的工作,还没结束呢。
这些刚刚记录下来的“史料”,需要第一时间存档,并且和同僚们“分享”一下。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