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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那黑乎乎的药膏,像一层神秘的苔藓,覆盖在弟弟身上狰狞的伤口上,也覆盖在这个家本就沉闷的空气上,增添了一股挥之不去的、苦涩的草药味。日子,在弟弟时断时续的哭闹和呻吟中,被拉扯得格外漫长。

母亲王秀芹将所有的心力和那借来的、不知能支撑多久的钱钞,都倾注在了弟弟身上。她严格按照土医的嘱咐,每天数次为弟弟清洗、敷药,动作虔诚得如同在进行一场庄严的法事。她的全部世界仿佛缩小到了那张病榻,以及榻上那个被疼痛折磨的幼子。她的背影对着我们,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隔绝了所有试图靠近的关心,或者说,她根本不需要除了弟弟康复以外的任何东西。

父亲林建国变得更加透明。他笨拙地想帮忙,却总被母亲一句“别在这儿碍手碍脚”喝退。他只能更频繁地溜出去,用酒精麻痹自己的无能和内疚,回来时带着更深的颓唐,蜷缩在屋角的阴影里,像一件被遗忘的旧家具。

而我,则被一种无形的指令束缚着——保持安静,不要添乱。我尽量待在里间,或者帮奶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减少在外屋的出现。每一次看到母亲为弟弟敷药时那专注到近乎狠厉的眼神,我的心都会像被什么东西揪紧。那是一种复杂的感受,有对弟弟痛苦的心疼,有对母亲那种强大而专注的母性力量的陌生感,更有一种清晰的认知:在这个家里,我的悲喜,无足轻重。

奶奶是唯一一个还能维持这个家基本运转的人。她默默地操持着三餐,清洗着弟弟换下来的、沾着药渍的布条,还要时刻留意着母亲那根紧绷的、随时可能断裂的神经。她偶尔会在我默默帮她择菜时,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轻轻拍拍我的肩膀。那无声的安慰,是我在那段灰暗日子里唯一的暖源。

舅舅自那天出事后,就消失了。没有人提起他,仿佛他的出现和消失,只是为了引爆这场灾难。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对他无声的谴责,以及一种刻意维持的、脆弱的平静,等待着下一次不知从何而来的破裂。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母亲在给弟弟换药时,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我们围过去,看到弟弟背上和手臂上一些严重的烫伤部位,非但没有好转的迹象,反而开始渗出黄水,边缘红肿得发亮,甚至散发出一丝若有若无的、不祥的气味。

母亲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手指颤抖着,几乎不敢再去触碰那些伤口。“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明明是按方子来的……”她喃喃自语,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慌乱和无措。那赖以支撑的、对偏方的信念,开始出现裂痕。

“得再去医院看看。”奶奶放下手里的活,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去医院?哪还有钱?!”母亲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上次借的钱都快用光了!医院就是填不满的无底洞!”

她的声音尖利而绝望,在狭小的房间里冲撞。父亲在一旁,把头埋得更深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敲门声。奶奶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房东阿姨,她手里拿着一个信封,脸上带着同情和一丝无奈。

“大妹子,”房东阿姨把信封递过来,“这是……下个季度的房租,本来该过几天交,但我家那口子催得急……你看……”

母亲的背影僵住了。她没有回头,但整个身体的线条都透出一种冰冷的僵硬。奶奶默默地接过那个薄薄的信封,没有说话。

房东阿姨叹了口气,看了看里屋方向,压低声音对奶奶说:“孩子怎么样了?我看……还是得信医院的,那些土方子,说不准的……”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要是实在困难……我跟当家的说说,宽限几天也行……”

房东阿姨走后,屋里陷入了一片死寂。房租、无效的药膏、弟弟恶化的伤口、即将见底的钱袋……所有的问题像一座座大山,轰然压下。

母亲慢慢地转过身,她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疯狂和坚韧,只剩下一种被现实彻底击垮后的木然。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奶奶,扫过父亲,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平日的厌恶或忽视,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权衡的审视。像是一个商人在打量一件可以估价的货物。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比开水烫伤更可怕的寒意,沿着脊椎爬了上来。

“晚丫头,”母亲开口了,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你过来。”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奶奶的衣角,脚步迟疑地挪了过去。

母亲上下打量着我,然后对奶奶说:“妈,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城南那个纺织厂的刘主任,他家是不是想找个年纪小点的、能干活又听话的……丫头?”

奶奶的身体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秀芹!你……你想干什么?晚丫头才多大!”

“多大?不小了!”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戾气,“家里什么情况你看不见吗?宝儿等着钱救命!房租等着交!她一个丫头片子,早点出去找条活路,还能给家里分担点!难道要我们全家抱着一起死吗?!”

“那是去做工吗?那是……”奶奶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她紧紧抓住我的手,力道大得让我生疼,“那是把孩子往火坑里推!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你拿钱出来啊!”母亲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碗碟震得哐当作响,“你儿子没本事!现在你孙子要死了!你护着一个赔钱货有什么用?!”

“赔钱货”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针,扎进我的耳朵,直透心底。我抬起头,看着母亲那张因为愤怒和绝望而扭曲的脸,看着奶奶气得发白却无力反驳的嘴唇,看着父亲那颗几乎要埋进裤裆里的头颅。

房间里充满了母亲粗重的喘息声和弟弟细微的呻吟。空气中那苦涩的草药味,此刻闻起来,更像是一种命运绝望的味道。

我没有哭,也没有闹。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了我。我看着这场因我而起的、却又与我本身无关的争吵,仿佛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闹剧。我知道,在这个家里,我的去留,我的未来,从来不由我自己决定。

奶奶最终没有再说话,只是那握着我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她的沉默,像一种沉重的共谋,宣告了我的命运,在这一刻,已经被摆上了现实的祭坛。

母亲见奶奶不再激烈反对,喘了口气,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但那其中的冰冷并未减少:“明天,我就去打听打听。晚丫头,你也准备准备。”

她说完,不再看我们,转身又回到了弟弟的床边,仿佛刚才那个决定送走女儿的人不是她。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奶奶松开了我的手,踉跄着走到灶台边,开始机械地刷洗着那几个本来就干净的碗。她的背影,比任何时候都要佝偻。

父亲始终没有抬头,也没有说一句话。

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那个需要“准备准备”的未来,绝不是光明和希望。它更像另一个形态的、没有塑料布遮挡的“地下室”,而我,即将被亲手推进去。

窗外,省城的夜色霓虹闪烁,映照进这间拥挤破败的屋子,却照不亮我心里的任何一寸角落。那里,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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