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闷热,一丝风也没有。土坯房里像个蒸笼,白天被烈日烘烤的墙壁和土炕,此刻正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积蓄的热量。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带着土腥和汗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窗外,聒噪的蛙鸣和不知疲倦的蟋蟀叫声此起彼伏,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网。
梁小燕躺在土炕靠外侧的位置,身下是粗糙的草席,被汗水洇湿了一小片。她闭着眼,却毫无睡意。白天王小虎塞过来的那束野花,蔫蔫地插在窗台一个破口的瓦罐里,在黑暗里模糊成一个黯淡的影子,散发出淡淡的、衰败的植物气息。那股莫名的排斥感,和更深的、对远方的无端向往,像两只无形的手,在寂静闷热的夜里反复撕扯着她空白的思绪。
旁边,张秀英和梁建国似乎也睡不安稳,辗转反侧,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和压抑的叹息。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动静停了下来。梁建国的呼吸变得绵长粗重,带着劳作的疲惫沉入了梦乡。张秀英那边却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的声音。紧接着,是光脚踩在冰凉土地上的细微声响,小心翼翼。
梁小燕的心跳莫名地快了一拍。她依旧闭着眼,身体保持着放松的姿势,呼吸均匀,但全部的感官却瞬间绷紧,捕捉着黑暗中每一个细微的动静。
脚步声极其缓慢地移向墙角那个掉漆的深红色木柜。钥匙插入锁孔的轻微“咔哒”声,在寂静的夜里如同惊雷般清晰。柜门被小心地拉开一条缝,发出老旧木头的“吱呀”轻响。接着,是摸索的窸窣声,像是从最深处掏出了什么。
脚步声没有走向门口,而是转向了与灶房相连的、更黑暗的里屋。那是堆放杂物和粮食的地方,平时很少进去。
梁小燕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种强烈的好奇驱使着她。她屏住呼吸,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睁开眼,在浓稠的黑暗中分辨着方向。借着从门帘缝隙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她看到张秀英佝偻着背的身影,正抱着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像个幽灵般闪进了里屋。
里面传来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叹息般的啜泣。
梁小燕的心猛地一沉。她悄无声息地坐起身,赤着脚,像猫一样踩在冰凉的土地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挪到里屋那扇虚掩着的破旧木门边,侧身贴在门框上,从狭窄的门缝里向里窥视。
里屋没有窗,比外间更黑。只有从门缝透进来的那点微光,勉强勾勒出张秀英蜷缩在角落杂物堆上的轮廓。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东西,像是……一个相框?借着那点微弱的光,梁小燕看到张秀英正低着头,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像受伤的动物在舔舐伤口。
“……小燕……我的小燕啊……”张秀英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无边的痛苦,“娘……娘对不起你啊……没能留住你……让你遭了那么大的罪……那么早就走了……留我跟你爹两个老不死的……在这世上熬日子……”
梁小燕只觉得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小燕?她在对着照片哭她的女儿!那个才是真正的梁小燕?那她是谁?她不是梁小燕?
“娘……娘这心……跟刀子剜一样啊……”张秀英的哭声压抑得更低了,“小燕……空啊……屋里空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灶是冷的……炕是冷的……心也是冷的……活着……活着就是受罪啊……”
她抱着相框的手在黑暗中剧烈地颤抖着:“可……可娘……小燕……娘……太想你了……所以娘做了孽了……娘糊涂啊……娘对不起你啊……可那姑娘……她长得……太像你了啊……”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巨大的愧疚,“娘看着她躺在医院里……啥都不知道了……娘……娘就起了坏心……娘舍不得啊!娘想着……老天爷开眼……把你送回来了……娘想着……把她留下……娘就能……就能活下去了啊……”
姑娘?把她留下?
这些话在梁小燕脑海中炸响!她浑身剧震,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惊叫出声!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原来是这样!原来自己根本不是什么梁小燕!那个叫“姑娘”的,才是她!她是谁?她从哪里来?她为什么失忆?而张秀英……这个口口声声叫她“妮儿”、对她嘘寒问暖的“娘”,竟然是为了填补丧女之痛,用谎言把她强行留在了这里!
巨大的震惊、被欺骗的愤怒、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她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靠着门框才勉强没有滑倒。
“……可……娘这心里……不踏实啊……”张秀英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她毕竟不是小燕啊……她是城里的大小姐……也许她有爹有娘……她还有男人……那男人……那男人在电视里悬赏千万找她啊……眼睛都急红了……看着……看着就吓人……”她抱着相框,哭得更加撕心裂肺,却又死死压抑着,“娘怕……娘怕死了……怕哪天……她就想起来了……怕哪天……她家人就找来了……怕……怕她恨死我们……怕……怕老天爷报应啊……呜呜呜……”
悬赏千万……城里的大小姐……有男人……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冷的锤子,狠狠砸在梁小燕的心上,在她空白的记忆里激起惊涛骇浪!她是谁?她到底是谁?!
“够了!别说了!”一个压抑着怒火的低沉声音突然在黑暗中响起!是梁建国!不知何时,他也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里屋门口!
梁小燕吓得魂飞魄散,猛地打了个寒颤,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破膛而出!幸亏她早在听到纪姑娘就偷偷躺回炕上,要不就被发现了。
梁建国一步跨进里屋,一把将蜷缩在地上哭诉的张秀英拽了起来!声音压得极低,却像闷雷般在狭小的空间里滚动:
“深更半夜!嚎什么嚎!让……让妮儿听见怎么办?!你想把天捅破吗?!”他喘着粗气,显然也听到了张秀英刚才的话。
“我……我心里憋得慌啊……当家的……”张秀英被拽起来,哭得浑身瘫软,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梁建国的胳膊,“我难受啊……对着小燕的照片……我……我忍不住……我害怕啊……”
“害怕?!害怕你当初就别干这糊涂事!”梁建国低声吼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妮儿……她现在就是咱闺女!咱好好待她!把亏欠小燕的……都补给她!别的……别想!想多了……害人害己!”他一把夺过张秀英怀里紧紧抱着的相框,看也不看,胡乱塞进旁边一个破麻袋里,动作粗暴。
“可……可她要是哪天想起来……”张秀英的声音充满了恐惧。
“想起来再说!”梁建国粗暴地打断她,“她现在啥都不知道!她过得挺好!咱对她好!比亲生的还好!这就够了!别的……别瞎琢磨!再这么魔怔下去,没等人家找上门,咱自己先把自己吓死了!”他拽着张秀英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把她往外拖,“回去睡觉!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张秀英被他拖得踉踉跄跄,哭声被强行压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
梁建国拖着妻子,脚步沉重地走出里屋。
梁小燕紧紧贴着冰冷的土炕,屏住呼吸,身体因为巨大的震惊和恐惧而微微颤抖。
黑暗中,她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原来……
她不是梁小燕。
她是一个被捡来的、失去了记忆的城里人?
她有着未知的过去,有焦急寻找她的家人,甚至……有一个在电视里悬赏千万、眼睛都急红了的“男人”?
而梁家老两口,出于对亡女刻骨的思念,用一个巨大的谎言,将她禁锢在了这片金色的麦田里,当成了填补情感空洞的替代品!
“妮儿”……这个带着泥土气息和深切关爱的称呼,此刻听来,竟是如此讽刺和冰冷!每一次呼唤,都像一把无形的枷锁,将她更深地锁在这个精心编织的谎言里!
泪水,滚烫的、屈辱的、混杂着无边愤怒和巨大恐慌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她的衣袖。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呜咽。牙齿深深陷进唇肉里,尝到了腥甜的铁锈味。
黑暗中,她蜷缩在冰冷的炕上,像一只被狂风骤雨打落在地、折断了翅膀的鸟。麦浪的囚笼,在这一刻,露出了它冰冷残酷的真相。此刻,那对老夫妻沉重的呼吸声,此刻听来,如同看守的叹息,充满了痛苦的自责和无法挽回的沉重。她是谁?她该何去何从?那个悬赏千万寻找她的男人……又是谁?巨大的谜团如同无边的黑暗,将她彻底吞噬。只有墙角那个破麻袋里,真正的梁小燕在旧相框里无声地凝视着这一切,像一个沉默的、悲伤的见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