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了,带着凉意扫过梁家沟,吹黄了最后几片挂在树梢的叶子。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干草和某种果实即将成熟的清甜气息。白日里,阳光依旧带着暖意,但早晚的风已带上了明显的萧瑟。
梁家的小院里,气氛却有些不同寻常的热闹。张秀英一大早就忙活开了,灶房里热气腾腾,飘出炖肉的浓香和蒸馍馍的甜香。院子中央那张老旧的榆木方桌被擦得锃亮,上面罕见地摆了几个平时舍不得用的粗瓷盘子。
“妮儿,快出来!”张秀英端着一碗卧着荷包蛋的长寿面,脸上堆满了刻意夸张的笑容,声音也比平时高亢几分,“今儿个可是你的大日子!生辰!快,趁热把面吃了,顺顺溜溜,长命百岁!”
梁小燕被张秀英从屋里拉出来,按在桌边的长条凳上。她看着眼前这碗飘着油花、香气扑鼻的面条,心里却像压着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的。生辰?她的生辰?
自从那夜在里屋门外听到了那个颠覆一切的秘密,“梁小燕”这个名字和她所拥有的一切“记忆”,都像一层薄薄的、随时会被戳破的窗户纸,横亘在她与梁家老两口之间。她知道了自己是个替代品,一个被谎言强行留下的陌生人。张秀英那一声声“妮儿”里饱含的深情,梁建国沉默中透出的沉重关怀,此刻在她听来,都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复杂滋味——有关切,更有巨大的欺骗和沉重的负担。
她强压下心头的翻涌,努力挤出一个顺从的微笑,拿起筷子:“谢谢娘。”声音平静,听不出波澜。她低头小口吃着面条,味同嚼蜡。张秀英在一旁看着,眼神里是满足,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傍晚时分,王小虎和他爹妈提着几包点心、一篮子红皮鸡蛋,笑呵呵地进了院门。
“小燕妹子!生辰快乐!”王小虎嗓门洪亮,黝黑的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手里还拎着一条用草绳穿着的、活蹦乱跳的大鲤鱼,“刚在河里抓的,新鲜着呢!给咱寿星添个菜!”
他爹妈也笑着附和:“小燕生辰好啊!一眨眼,都这么大姑娘了!”
张秀英和梁建国连忙笑着招呼,气氛一时间被烘托得热闹起来。梁小燕被簇拥在中间,像个提线木偶,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应酬着这些朴实的祝福。每一次听到“小燕”、“生辰”这样的字眼,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晚饭很丰盛。炖得软烂的猪肉粉条,清蒸的鲤鱼,炒鸡蛋,拌黄瓜,还有一盆热腾腾的白面馒头。张秀英甚至破天荒地买了一小瓶廉价的果酒。
“来!都满上!满上!”张秀英脸上泛着红光,给每个人都倒上一点红色的果酒,包括梁小燕,“今儿个咱妮儿生辰,高兴!喝点甜酒,添添喜气!”
王小虎端起粗瓷碗,第一个站起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梁小燕,带着庄稼汉特有的直白热情:“小燕妹子!生辰快乐!我……我祝你……祝你身体健康!越来越……越来越好看!”他憋红了脸,才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引得他爹妈一阵善意的哄笑。
梁建国也端起碗,沉默地对着梁小燕的方向举了举,浑浊的眼睛里情绪复杂,仰头喝了一大口。
“谢谢虎子哥,谢谢爹,娘,叔,婶。”梁小燕端起碗,里面是甜得发腻的果酒。她看着碗里晃动的红色液体,看着眼前这一张张真心实意或强颜欢笑的脸,看着这满桌为她(为那个真正的梁小燕)准备的饭菜,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沉的悲伤攫住了她。她仰起头,将碗里那点甜腻的液体一饮而尽。冰凉的酒液滑过喉咙,却像一团火,烧得她心口发烫。
饭吃得差不多了,张秀英像是压轴戏般,从灶房里端出一个小小的、用白面蒸的“寿桃”。桃尖上点着一点简陋的红胭脂。她小心翼翼地将“寿桃”放在桌子中央,又拿出几根细细的红蜡烛,笨拙地插在“寿桃”顶上。
“妮儿,吹蜡烛!吹了蜡烛,许个愿!”张秀英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划亮了一根火柴。跳跃的火苗凑近蜡烛芯,橘红色的光晕在渐渐暗沉下来的暮色中亮起。
王小虎和他爹妈都笑着拍手:“吹蜡烛!许愿!许愿!”
几根细小的蜡烛,在简陋的“寿桃”上摇曳着微弱的光芒,映照着梁小燕苍白而茫然的脸。她看着那跳动的火焰,看着张秀英眼中那混合着期待、紧张和巨大愧疚的光芒,看着梁建国沉默地低下头猛吸了一口旱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表情……周围的声音仿佛都远去了,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许愿?
她该许什么愿?愿这个谎言永远不被戳穿?愿自己永远做这个“梁小燕”?还是……愿自己能想起自己是谁?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注视下,她深吸了一口气,凑近那几朵小小的火焰。就在她准备吹熄烛火的瞬间,一个数字,如同闪电般劈开了她混沌的脑海!快得让她根本来不及思考,甚至来不及阻止!
脱口而出!
不是对着蜡烛许下的心愿,而是一个清晰的日期,清晰地回荡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小院里:
“九月二十八。”
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在暮色四合的小院里轰然炸响!
张秀英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像一张被骤然撕碎的假面具!她手里那根刚吹熄蜡烛的火柴梗“啪嗒”一声掉在桌上,滚烫的火柴头烫到了她的手背,她却浑然不觉!她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急剧收缩,里面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无法言喻的恐惧!仿佛看到了最恐怖的鬼魅!她端着“寿桃”盘子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盘子边缘磕在桌沿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梁建国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死死盯着梁小燕!嘴里叼着的旱烟袋差点掉下来!他握着烟杆的手背上,青筋瞬间暴起,指节捏得发白!九月二十八?!这根本不是他们给小燕定的农历生辰日子!这是谁的日子?!
王小虎和他爹妈也愣住了,脸上的笑容僵住,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小燕妹子,你说啥?”王小虎挠挠头,憨憨地问,“咱乡下过生辰,不都按老黄历吗?今儿是冬月初七啊!九月二十八……那是阳历吧?”他爹妈也附和着点头,觉得这从城里治病回来的“小燕”脑子可能还没好利索。
张秀英像是被王小虎的话猛地惊醒!她浑身一个激灵,脸上瞬间堆起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啊……对!对!阳历!阳历!”她语无伦次,眼神慌乱地躲闪着梁小燕探究的目光,“妮儿……妮儿这是……这是想起以前……在城里……过阳历生日习惯了!对!习惯了!瞧我这记性!”她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去拿桌上的火柴,试图重新点燃蜡烛,掩饰自己的失态。然而手抖得厉害,划了几次都没划着火柴。
梁小燕自己也僵在了原地。刚才那句话,完全不受控制地从她嘴里溜了出来,快得如同本能。九月二十八……这个日期像一道烙印,清晰地刻在她空白的意识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实感。这是她的生日?她真正的生日?不是冬月初七,不是“梁小燕”的生日!
她看着张秀英那掩饰不住的慌乱和恐惧,看着梁建国那如同看怪物般震惊而复杂的眼神,再想到王小虎那句“城里过阳历”……一个冰冷的认知如同毒蛇般缠绕上她的心脏:她不仅不是梁小燕,她的过去,她的习惯,她的世界,都与这里格格不入!那个“纪姑娘”的身份,如同沉在水底的冰山,正在她空白的记忆里,缓缓浮出令人心悸的一角!
梁建国猛地端起面前那碗几乎没动的果酒,仰起脖子,“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下去!辛辣甜腻的液体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古铜色的脸膛涨得通红。他放下碗,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嘴,眼神凌厉地扫过还在发懵的王小虎一家,声音嘶哑地吼道:“吃!吃菜!都凉了!” 那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强硬,试图强行压下这失控的局面。
张秀英终于划着了火柴,颤抖着手重新点燃了那几根细小的蜡烛。跳动的火焰映着她惨白的脸和额角的冷汗。
“来……妮儿……吹……吹蜡烛……”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是在哀求。
梁小燕看着那重新燃起的、在风中摇曳的微弱烛光,又看看张秀英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恐惧和梁建国那强压着风暴的沉默,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头顶。她没有再吹蜡烛,也没有再看那个可笑的“寿桃”。
她默默地站起身,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推开凳子,一言不发地走进了黑漆漆的屋子。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秋风穿过院子,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如同无数窃窃私语的鬼魂。
王小虎看着梁小燕消失在门内的背影,又看看桌上那重新点燃却无人理睬的蜡烛,再瞅瞅梁建国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脸和张秀英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憨厚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困惑和不安的表情。他挠挠头,总觉得这“生辰”,过得哪里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