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张刚刚油印出来、还散发着墨香的纸,在工人们手里是催命的阎王帖。
“嗡——”
整个考场瞬间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骚动和此起彼伏的倒吸凉气声。
“我的娘唉……这上面画的都是啥玩意儿?”
“字我都认不全还让我答题?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
大部分老工人,一辈子都是师傅带徒弟,口传心授,凭着手感和经验吃饭。他们能闭着眼睛把一个零件锉得光滑如镜,却不认识图纸上那个代表“粗糙度”的三角符号。他们拿着试卷,瞪着那上面的方块字和鬼画符,就像是孙猴子进了八卦炉,除了头晕眼花,只剩下满心的绝望。
有的人急得抓耳挠腮,把笔杆子都快咬断了;有的人干脆两眼一闭,往桌上一趴,直接放弃治疗;还有几个自作聪明的伸长了脖子,想偷瞄旁边人的答案,结果刚一探头,就被刘光奇那冰冷如刀的目光给钉了回去吓得立马缩回了脖子。
站在考场边缘的技术科长李爱民,那张老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他看着自己手底下这帮“精兵强将”的熊样,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像是被人当众扇了无数个耳光,他现在才终于明白,刘光奇那天在会议室里说的话,每一个字都是对的!没有理论知识的经验,就是空中楼阁,一推就倒!
而人群的焦点贾东旭此刻正经历着人生中最煎熬的一场战斗。
他拿到试卷的那一刻手抖得差点没拿住。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向了第一道题。
【问:请画出图纸上‘内螺纹’的符号,并解释‘M10x1.5’的含义。】
内螺纹!M10!
这几个字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这三天死记硬背的记忆闸门!他想起了秦淮茹陪着他,把手册上那几页关于螺纹的图例和说明,翻来覆去念了不下五十遍的场景。
“M代表普通螺纹,10是公称直径,1.5是螺距……”秦淮茹温柔而坚定的声音,仿佛就在他耳边回响。
有救!
贾东旭心中狂喜,他拿起那根几乎没怎么用过的铅笔,学着书上的样子,用颤抖的手,在试卷上画出了两条平行的粗实线和细实线。画得歪歪扭扭,像两条蚯蚓,但他还是画出来了!
接着他开始写字。他识字不多,这三天也只学会了百十来个专业词汇,写出来的字更是东倒西歪,大小不一。
“M…是…普…通…罗…文。10…是…直…径。1.5…是…罗…具。”
他把“螺距”写成了“罗具”,但他写出来了!
答完第一题,他感觉自己像是打了一场大胜仗,浑身都是力气。他立刻看向第二题。
【问:请写出以下三种锉刀的名称,并简述其用途。】
题目下面,画着平锉、三角锉和圆锉的简笔画。
这个他更熟了!刘光奇那本手册的第一章,就是讲工具的!
“平…错,错…平面。三…角…错,错…角。圆…错,错…洞。”
他把“锉”字全写成了“错”,把“锉孔”写成了“锉洞”但意思八九不离十!
一题两题三题……
贾东旭完全沉浸了进去。他发现,这三天他硬啃下来的那些知识,就像是一颗颗散落的珍珠,此刻被这张考卷串联了起来虽然依旧粗糙,却已然成型。他甚至能根据一道关于“燕尾槽”的题目,联想到那天晚上易中海的窘迫和刘光奇那番振聋发聩的讲解。
他答得越来越顺,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此刻嘈杂而绝望的考场里,竟显得如此的与众不同。
与贾东旭的“奋笔疾书”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另一位万众瞩目的考生——易中海。
他拿着的是八级工的考卷,难度比贾东旭的三级工考卷,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问:请简述‘正火’与‘退火’的工艺目的及冷却方式区别。】
【问:计算图示零件的表面粗糙度Ra为3.2μm时,应选用的精加工方法及刀具材料。】
【问:一个基孔制的配合,已知孔的公差为Φ50(+0.025/0),轴的公差为Φ50(0.002/0.018),请问这是何种配合?并计算其最大、最小间隙。】
易中海呆呆地看着这些天书般的题目,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什么正火退火?他只知道把铁烧红了扔水里叫“淬火”。什么粗糙度?他只知道用手摸着光不光滑。什么基孔制?他连听都没听过!
他那双能凭手感分辨出半根头发丝粗细的巧手,此刻握着一根细细的铅笔,却重若千斤,抖得根本无法落笔。
他感觉全厂上千双眼睛,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他身上,把他那点可怜的无知,照得无所遁形。
他几十年来用“德高望重”和“七级钳工”的身份编织起来的体面外衣,在这一刻,被这张薄薄的考卷,彻底扒了下来露出了里面那个不学无术、固步自封的真实内核。
羞辱!前所未有的羞辱!
他下意识地想转头,想看看别人是怎么答的可眼角余光刚一动,就对上了刘光奇那双冰冷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嘲讽,没有鄙夷,只有一片漠然,仿佛在看一块没有生命的废铁。
这漠然,比任何鄙视都更让他心寒。
易中海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将手里的铅笔,轻轻地放在了那张几乎是空白的试卷上。
他认输了。
刘光奇在考场里缓缓踱步,将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他看到了大部分人的茫然和放弃,看到了李爱民那张越来越难看的脸,也看到了易中海那副万念俱灰的模样。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贾东旭身上。
他看到贾东旭满头大汗,坐姿僵硬,写出来的字歪七扭八但他看到了他紧锁的眉头,看到了他专注的眼神,看到了他那张几乎写满了答案的试卷。
刘光奇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谁也没有察觉到的极其细微的弧度。
他要的就是这个。
一个开始用知识武装自己的工人,远比十个只会埋头干活的老师傅,更有价值。
“时间到!全体起立,交卷!”
一个小时转瞬即逝,刘光奇冰冷的声音,宣告了这场“文化审判”的结束。
工人们如蒙大赦,纷纷将手里的白卷或“鬼画符”交了上去。
贾东旭长出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都湿透了。他交卷的时候,甚至不敢看刘光奇的脸。
易中海则像个行尸走肉,把那张白卷递了上去全程没有说一句话。
刘光奇将收上来的试卷交给身后的技术员,吩咐道:“马上批改,十五分钟后,我要看到所有人的分数。”
然后他转过身,重新面向所有惴惴不安的考生,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笔试结束。按照规定,笔试成绩低于三十分者,将直接取消接下来的实操资格。”
这句话,让刚刚才松了一口气的工人们,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现在,”刘光奇没有给他们任何喘息的机会他猛地一抖手,将一张巨大的图纸“哗啦”一声,挂在了考场中央的黑板上!
那是一张结构远比他们想象中要复杂的零件图——六角形的套筒,内部是精密的螺纹,两端还有复杂的倒角和沉孔要求,上面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种公差和符号。
“这就是本次三级钳工的实操考题——‘高精度六角连接套’!”
“所有考生,现在可以上前查看图纸,十分钟后,开始实操!”
“轰!”
人群再次炸开了锅!
“天哪!这……这怎么做啊?”
“光是看图就看晕了!”
贾东旭也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张图纸,他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图上的很多东西,他都在书上看到过,但当它们组合在一起时,却变成了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怪物。
就在他心生绝望之际,刘光奇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是单独对着八级工的考生说的。
“易中海,你的考题在这里。”
说着,他拿出了另一张更小,但复杂程度高出数倍的图纸,直接递到了易中海的面前。
易中海颤抖着手接过图纸,只看了一眼,整个人便如遭雷击,彻底僵在了原地。
那张图纸上,画的正是那个让他颜面尽失的——“双向楔形滑块组合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