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东旭站在工作台前,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
周围的议论声像苍蝇一样“嗡嗡”地钻进他的耳朵,但他充耳不闻。
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张挂在黑板上的图纸里。
三天前,这东西在他眼里是天书,但现在,经过三天三夜的炼狱式苦读,这天书上的鬼画符,竟然开始慢慢地分解重组变成了一些他能够理解的符号和指令。
六角形……他认识。
内螺纹M16……他知道M代表普通螺纹,16是直径。
两端倒角C1……他知道这代表要切掉一个1毫米的角。
孔深平行度粗糙度……这些词,他这三天在梦里都在念叨。
他不是在发呆,他是在脑子里“干活”!
他在模拟!
第一步,领料。图纸要求45号钢,棒料直径不能小于……他用手指在空气中比划着,计算着六角形对角线的距离,再加上加工余量。
第二步,划线。得用划规和高度尺,先在端面打好中心孔,再划出六角形的轮廓。
第三步,加工外形。先用大号平锉,把圆棒锉出六个大平面。
第四步钻孔然后攻丝……
一个完整的加工流程,在他那颗从未如此清晰过的脑海里,一步步地预演着。
足足过了五分钟,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放弃的时候,贾东旭猛地动了!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急吼吼地跑去领料,而是转身走向了考场角落的工具柜。
他没有随手拿一把锉刀,而是按照书上教的仔仔细细地挑选起来。他先是挑了一把纹路粗大的双纹平锉,用来粗加工。又挑了一把纹路细密的单纹平锉,用来精加工。最后他还破天荒地拿起了一把油石,在锉刀表面轻轻地蹭了蹭,清理掉齿槽里的铁屑。
这个动作,让一直关注着他的技术科长李爱民,眼睛猛地一亮!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清理锉刀,这是最基本却也最容易被忽视的细节,直接关系到加工表面的光洁度!这小子……真的不一样了!
贾东旭领完料,回到工位没有立刻动手。他拿起中心冲和榔头,“当”的一声,在棒料的中心,砸出了一个清晰精准的定位点。然后才夹上台钳,拿起那把粗纹锉,拉开了架势。
“唰——唰——唰——”
锉刀推拉的声音,沉稳而富有节奏。不像其他人那样时快时慢,充满了焦躁。他的动作,甚至还有些生涩和笨拙,但他推出去的每一锉,都异常坚定。那声音,不像是在锉铁,倒像个心里有谱的老农,在自家田里稳稳地扶着犁。
车间的另一头,八级工的工位上,则是另一番光景。
易中海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完全放弃了去理解那张“天书”般的图纸。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凭着自己几十年的经验,把这个活儿给“糊弄”出来哪怕不合格,至少也得有个成品,给自己留最后一点脸面。
他拿起锉刀,手却抖得厉害。往日里那双稳如磐石的手,此刻却像是得了帕金森,锉刀在工件表面划出了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杂乱划痕。
他想测量一下角度,拿起游标卡尺,可眼睛却花了怎么也看不清那细密的刻度线。他烦躁地扔掉卡尺,决定相信自己的“手感”。
他闭上眼睛,用手指在那道关键的楔形斜面上反复摩挲,试图找回往日那种“人器合一”的感觉。
然而,他越是想找,那感觉就跑得越远。刘光奇那张冷漠的脸,全厂工人嘲笑的眼神,还有那张零分的考卷,搅得他心乱如麻。
“咔嚓!”
一声刺耳的脆响。
他手一滑,锉刀狠狠地啃在了工件的一个直角边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豁口!
废了!
这个零件还没开始就已经成了一块废铁!
易中海呆呆地看着那道丑陋的豁口,最后一丝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他“哐当”一声扔掉了手里的锉刀,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一样,瘫软地靠在了工作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空洞,状若疯魔。
他的考核,提前结束了。
刘光奇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便不再关注,他走到贾东旭的工位旁,停下了脚步。
此刻贾东旭已经顺利地完成了六角外形的粗加工,正在进行钻孔,他严格按照流程,先用小钻头打预孔,再换大钻头扩孔。一切都有条不紊。
就在这时,他遇到了难题。
图纸要求,内孔的粗糙度要达到Ra6.3,这需要用铰刀进行精加工。可他去工具柜找了一圈,发现厂里唯一的M16铰刀,刃口已经磨损得非常严重根本达不到图纸要求的精度。
怎么办?
贾东旭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这三天学的是理论,可没学过怎么处理这种突发状况。
他急得团团转,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好对上了刘光奇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刘光奇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了指他手边那根刚刚换下来的直径比要求略小一点的旧钻头,然后又指了指旁边砂轮机的方向。
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贾东旭脑中的迷雾!
他明白了!
铰刀不行,可以自己动手改造一个!把旧钻头的切削刃,用砂轮机磨成特定的角度和后角,就可以当做简易的单刃铰刀来用!这个方法,手册的附录里提到过一嘴,但他当时觉得太难,直接跳过去了!
原来知识还可以这么用!
一股巨大的激动和感激涌上心头。他朝着刘光奇,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拿起那个旧钻头,快步走向了砂轮机。
“滋啦——”
刺耳的摩擦声响起,火星四溅。
贾东旭屏气凝神,双手稳稳地握着钻头,眼睛死死地盯着那飞速旋转的砂轮,他的动作很慢很笨拙但他每磨一下,都小心翼翼地拿到眼前比对。
这一幕,让全场所有人都看呆了。
“他在干嘛?磨钻头?”
“疯了吧!考核时间这么紧张,他还有功夫玩这个?”
只有技术科长李爱民,激动得浑身发抖,他死死地抓住身边罗工的胳膊,声音都变了调:“自制铰刀!他在自制单刃铰刀!这……这小子是个天才!”
罗工也看得两眼放光,不住地点头:“临场应变,学以致用!这才是真正的技术人才该有的素质!刘工,你这次可是给轧钢厂挖出宝来了!”
刘光奇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他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却泄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他知道,他种下的那颗种子,不仅发了芽,而且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迎着风雨,顽强地开出了一朵最朴素,却也最动人的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锻工考场那边,突然爆发出了一阵雷鸣般的喝彩!
只见刘海中赤着膀子,抡起大锤,在众人的一片叫好声中,完成了最后一锤!
他将那块烧得通红的“异形传动轴”夹起“当”的一声扔在了地上,那零件在众目睽睽之下,线条流畅,尺寸精准,堪称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冶金部的罗工亲自上前,用卡尺一量,又用样板一比,当场宣布:“尺寸精准,外形规整无任何锻造裂纹!刘海中同志,七级锻工,考核通过!”
“好!”刘海中兴奋地把大锤往天上一扔,发出一声震天的咆哮!
他成功了!他不仅考上了七级锻工,更重要的是,他当着全厂的面,压过了死对头易中海!
就在这时,钳工考场这边,刺耳的结束铃声,也响了起来。
“时间到!所有人,立刻停下手中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