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林府,书房内。
林珩手持一封密信,恭敬地呈给林如海。
“伯父,周嬷嬷那边有动静了。”
林如海接过信笺,展开细读。
烛火映照下,他的脸色渐渐阴沉,握着信纸的手指微微发颤。
“好一个王家…好一个王夫人!”
他猛地合上信纸,素来温润的眸中闪过一丝罕见的厉色。
信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王夫人命周嬷嬷加大药量。
要害贾敏性命,更要让林家断子绝孙!
林珩垂手而立,轻声道。
“侄儿当日擒住周嬷嬷后,故意秘而不宣,就是想看看能否钓出背后之人。没想到…”
“你做得很好。”
林如海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
“这份密信,就是铁证。”
他起身踱至窗前,望着院中那株老梅,沉默良久。
突然,他话锋一转:“《春秋》有言,’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你如何理解?”
林珩一怔,随即会意——伯父这是在考教他。
“回伯父,此句重在’诛之’二字。”
林珩沉声道,“但侄儿以为,诛之亦需讲究时机、方法。若贸然行事,反受其害。”
林如海微微颔首:“继续说。”
“如今王家虽露破绽,但王子腾仍是京营节度使,深得圣眷。若我们贸然揭发,一来陛下未必愿意动摇朝局,二来…”
林珩目光微闪,“没有更确凿的证据证明此事是王子腾授意。”
“不错。”
林如海转身,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所以?”
“所以侄儿认为,当以静制动。”
林珩从容道,“这封密信就是我们的筹码。眼下最紧要的,是确保伯母安全,同时…”
他顿了顿,声音渐冷:“收集更多证据。待时机成熟,一击必杀。”
林如海凝视着眼前这个不过十二岁的少年,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这份沉稳与谋略,哪里还像个初出茅庐的学子?
“很好。”
林如海从书架上取下一卷《资治通鉴》,
“三日后,我要听你讲解’甘露之变’的前因后果,以及…李训、郑注败亡的教训。”
林珩双手接过,心下了然。
伯父这是要他从中学习如何与权宦周旋。
“侄儿定当用心研读。”
林如海点点头,忽然又道:“对了,你近日的时文习作,拿来我看看。”
林珩连忙从书案上取来一叠文稿。
林如海细细翻阅,时而点头,时而蹙眉。
“破题尚可,但承转处力道不足。”
他指着其中一篇道,
“科举文章,讲究’凤头、猪肚、豹尾’。你这猪肚…还差些火候。”
说着,提笔在纸上批改起来。朱砂笔锋凌厉,如刀削斧凿。
“记住,文章如用兵,需有排山倒海之势,也要有抽丝剥茧之巧。”
林如海边写边道,“尤其是策论,既要展现才学,更要切中时弊。”
林如海批改完最后一处,搁下朱笔,将文稿递还给林珩。
“今日就到这里。”
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袖,
“你且在此好好研习,把这几篇文章重新誊抄修改。甘露之变的部分,三日后我要考你。”
林珩双手接过,恭敬应道:“侄儿明白。”
“记住,”
林如海走到门前,又回头叮嘱,
“读书不在快,而在精。每读一段,都要细想其中深意。”
“是。侄儿定当逐字推敲,不负伯父教导。”
林如海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推门离去。
……
书房内重归寂静。
林珩凝神静气,仔细揣摩着林如海批改的每一处细节。
朱砂笔迹如刀刻斧凿,字字犀利,他指尖轻轻描摹着那些锋芒毕露的转折。
突然,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若非他五感敏锐,几乎难以察觉。
林珩眸光微动,却故作不知,依旧低头研读。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雀跃,最终停在他身后半步之遥——
“珩哥哥!”
一声清脆的呼唤骤然在耳边炸响,伴随着一阵清甜的茉莉香气。
林珩“吓“得手一抖,毛笔啪嗒掉在纸上,墨汁溅开一片。
他故作惊慌地转头,正对上黛玉得意扬扬的笑脸。
“妹妹!”
他抚着胸口,一脸“惊魂未定”,
“你这般吓人,若我手抖毁了文章,伯父怕是要责罚了。”
黛玉眨了眨眼,见他纸上果真污了一大块墨渍,顿时慌了神,
“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急忙掏出帕子去擦,却越擦越花,“这可如何是好…”
林珩见她急得眼眶都红了,不由失笑:“无妨,不过是草稿罢了。”
说着接过帕子,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腕,触到一片细腻温凉。
黛玉耳尖微红,悄悄收回手,却又不肯认输似的扬起小脸。
“谁让你这般入神?我都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了。”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
林珩笑着拱手讨饶,顺手将污了的纸团成一团,“妹妹怎么来了?”
黛玉背着手,脚尖轻轻点地:“母亲歇下了,我一个人无聊…”
她目光扫过案上堆积如山的书卷,忽然眼睛一亮,
,“珩哥哥在准备功课?我帮你研磨!”
不等林珩回应,她已轻车熟路地挽起袖口,露出皓白的手腕,开始细细研磨墨锭。
动作娴熟优雅,显然是常做这事。
“妹妹的墨研得真好。”
林珩由衷赞叹。墨汁浓淡适中,细腻无渣。
黛玉抿嘴一笑:“父亲批公文时,我常在一旁伺候笔墨。”
说着好奇地看向他面前的书卷,
“珩哥哥在读什么?”
“《资治通鉴》,伯父让我研习甘露之变。”
黛玉眼睛一亮:“这个我知道!李训、郑注谋诛宦官,反被所害…”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急忙住口,
“啊,我不该打扰珩哥哥用功的。”
“无妨。“
林珩温声道,“妹妹见解独到,我正想听听。”
黛玉犹豫片刻,终究抵不过分享的欲望,小声道,
“我觉得他们太心急了。若是我…”
她突然警觉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
“定会先取得皇帝完全信任,再徐徐图之。”
林珩心头一震。
这番见解,竟与林如海方才的暗示不谋而合!
“妹妹真是…”
他一时不知如何形容眼前的女孩。
明明才八岁,却已显露出远超年龄的智慧。
黛玉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低头继续研磨。
“我、我就是胡乱说的…珩哥哥别笑话我。”
“怎么会?”
林珩正色道,“妹妹天资聪颖,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黛玉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异彩,但很快又黯淡下来:“可惜我是女儿身…”
“女儿身又如何?”
林珩轻声道,“班昭续《汉书》,李清照词冠古今,妹妹的才情,未必就输给男子。”
黛玉怔怔地望着他,眼中似有星光闪烁。
良久,才轻声道:“珩哥哥是第一个这么说的…”
窗外暮色渐沉,烛光将两个身影映在窗纸上,一高一矮,却莫名和谐。
突然,黛玉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香囊。
“差点忘了,这是给珩哥哥的。”
香囊上绣着青竹,针脚细密,显然是下了功夫的。
“这是…”
“上回见珩哥哥的香囊旧了…”
黛玉声音越来越小,“我、我随手做的,不好看的话…”
林珩小心接过,只见香囊内侧还绣着一个小小的“珩“字,针脚略显稚嫩,却格外用心。
“我很喜欢。”
他郑重地将香囊系在腰间,“多谢妹妹。”
黛玉脸上绽开笑容,明媚如三月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