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茶会三日后,春寒料峭。
沈听雪站在太医院档案阁的铜门之外,指尖微颤,掌心却一片冷汗。
她深吸一口气,将腰牌递出时动作平稳如常——如今她是贵妃亲授的掌事婢,有权调阅三年内所有妃嫔入宫前的诊疗记录。
守阁的老太监眯眼看了她半晌,才慢吞吞地取出钥匙,铁链轻响,门开一线,霉味混着墨香扑面而来。
她踏入其中,脚步无声。
书架林立,卷册如山。
她在“苏”字档前驻足,抽出那本薄册,指尖翻动纸页,目光一寸寸扫过那些工整字迹。
很快,她找到了那一行:
“永安三年三月初九,侧妃候选人苏氏,偶感风寒,由副使李医正问诊,诊为风邪侵体,静养可愈。”
没有药方留存。
这不对劲。
她记得清清楚楚,书中这一笔轻描淡写,但她曾在第一次轮回中亲眼见过李医正当夜提笔欲写方子,却被拦下。
而此刻,不仅是药方缺失,连最基本的药材使用登记也出现了矛盾。
她迅速翻至药房账簿副本,指尖停在那一行小字上:
“初九夜,领‘安神定魄散’三钱,用途:安寝。”
沈听雪瞳孔骤缩。
安神定魄散,性烈如砒,能令人昏睡七日不醒,禁用于气血两虚、经脉未固者。
而苏婉柔自幼体弱,常年服用补气养血之剂,这类猛药根本不在可用之列。
谁敢开?
谁又能准?
除非……这不是为了治病。
是为了让她闭嘴,甚至——换人。
一个冰冷的念头再次撕裂脑海:那一晚,真正的相府嫡女已经被迷晕,甚至囚禁。
而踏进皇宫花轿的,是那个与她容貌相似的庶妹,苏明漪。
她猛地合上账簿,袖中拳头紧握。
可证据呢?
第一次回档,她伪装成煎药宫女混入偏殿,亲眼看见周妈妈拦住李医正,逼他篡改诊断。
她追出去,却被侍卫当场擒拿,跪冷宫一夜,线索断绝。
第二次回档,她直击源头,在苏婉柔闺房暗格找到那张字条:“甲寅夜,地窖见——娘说,换命改运。”她循迹而去,听见了苏明漪亲口承认换人计划,却在即将破门取证时遭遇埋伏,冷箭穿颈,坠井窒息。
两次失败,两次死亡。
每一次都像是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推入深渊。
而最可怕的是,她分明感觉到——背后有一张网,早已铺好,只等她撞上来。
是谁在操控这一切?
贵妃?陈嬷嬷?还是……更深的势力?
她不敢再贸然行动。
回到住处,沈听雪吹灭烛火,蜷坐在床沿,脑海中不断重演那两段记忆。
周妈妈的颤抖、空瓷瓶中的绿粉、地窖里的低语、箭矢破空之声……每一帧都像刀刻进骨髓。
她的太阳穴突突跳动,精神力因连续使用回档而濒临枯竭,眼前偶尔闪过黑雾。
但她不能停下。
真相就在那里,像一根刺扎在命运的咽喉。
若不拔除,她永远只是别人棋盘上的棋子。
窗外月色惨白,照在她苍白的脸上。
她缓缓抬起手,摸出藏在发髻深处的一枚银针——那是她在第三次轮回中学来的防身手段,也是她现在唯一能握住的东西。
她不能再靠莽撞去拼死路。
她需要一个人,一个知道那晚真相、却未被收买的人。
李医正。
他是当夜唯一的诊治大夫,是唯一可能保留真实记忆的人。
但他为何顺从篡改病历?
是被迫?
是贪生?
还是另有隐情?
沈听雪闭上眼,脑中浮现他在太医院廊下低头行走的身影——瘦削、沉默,眼神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或许,他并非无路可走。
或许,他也在等一个人,来问他一句:“那一晚,你真的只能写下‘静养即可’吗?”
她睁开眼,眸光如冰淬火。
明日,她将以调理旧疾为由,请李医正为“主子”问诊。
她不会提地窖,不会提字条,更不会暴露自己知道多少。
她只会轻声问他:“医正大人,若有人服用了安神定魄散却体虚不堪,会有什么征兆?”
她要听他怎么说。
她要从他的眼神、语气、甚至呼吸节奏中,挖出那一夜被掩埋的真相。
风从窗缝钻入,吹得帷帐微动。
沈听雪盯着那片晃动的影子,忽然低声笑了。
“你们以为,烧了档案,杀了证人,就能让一切消失?”
“可我……会回来。”
“一次不行,就十次。”
“十次不行,我就死到你们怕。”第11章(续)
夜雨如注,冷宫的屋檐滴着水,一串串砸在青石板上,像更鼓敲在人心头。
沈听雪伏在墙角阴影里,蓑衣裹紧全身,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衣领,刺骨冰凉。
她已在此守了两个时辰,只为等一个被遗忘的人——周妈妈。
冷宫杂役所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佝偻的身影提着扫帚走出来,披着破旧灰布斗篷,脚步蹒跚。
正是周妈妈。
三年前她是苏府体面的乳母,如今却成了潇洒粗婢,连名字都被人叫漏了一半。
沈听雪没有立刻上前。
她知道,在这宫中,任何突兀的靠近都是死因。
直到周妈妈蹲下身,用冻裂的手捡起一片碎瓦,低声喃喃:“小姐……奴该死……”那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吞没,却让沈听雪心头一震。
就是此刻。
她缓缓走出阴影,从怀中取出一方素帕,轻轻展开——半截焦黄残破的纸片躺在其中,边缘染着暗褐色血迹,字迹残缺却可辨:“……安神定魄散,三钱……甲寅夜……地窖……”
“您认得这个吗?”她声音很轻,却不容错乱。
周妈妈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骤然睁大,手一抖,扫帚跌落在地。
她盯着那残页,嘴唇哆嗦,仿佛看见鬼魂。
“这……这是……那晚的药方……你怎么会有?!”她语无伦次,惊恐四顾,“快烧了!快烧了!他们会杀人的!贵妃不会放过知情者!陈嬷嬷昨夜还来问过我有没有见过旧物……”
沈听雪不动,只静静看着她:“您抱过真正的婉柔小姐出生,亲手喂她喝第一口米汤。她说您是‘第二个娘’。可现在,她被人换了脸、夺了命,关在不见天日的地窖里,生死未卜。而那个冒名顶替的人,正踩着她的骨头,坐上妃位。”
“我不敢说啊!”周妈妈突然跪倒,老泪纵横,“我说了,我也活不成!她们杀了李医正的儿子,就因为他多问了一句‘为何改诊录’!我一个老婆子,能做什么?能做什么!”
沈听雪蹲下身,与她平视,声音低缓却如刀锋:“我不是要您当众揭发。我要您写一份‘忏悔书’——就说您年老昏聩,梦见旧主,胡言乱语,妄称主上有伪。明日主动呈给陈嬷嬷,求她宽恕。”
周妈妈愣住:“你……你要我认错?”
“对。”沈听雪点头,“而且要写得痛哭流涕,悔不当初。我会帮您润色措辞,务必让她信您已吓破胆,再不敢多言半个字。”
周妈妈怔怔地看着她:“你不揭发?你不报仇?”
“现在揭发,只会让我们一起死。”沈听雪眸光幽深,“但若她们以为威胁已除,便会松懈。而我……会等一个时机——等风起时,一把火点燃整座迷宫。”
那一夜,雨未停。
三日后,一封“疯妪妄语”的忏悔书送至贵妃案前。
陈嬷嬷冷笑批阅:“果然是老废物,经不得吓。”随即下令减轻周妈妈劳役,不再监视。
无人察觉,那份供词的原件已被誊抄封存,藏于一只青瓷茶盏底部夹层——那是七皇子萧长渊某次赏赐,随口一句“此物清心,赠你安神”,竟成了全宫唯一不受搜查的禁地。
而沈听雪,也终于完成了第五次回档后的布局。
她坐在灯下,檀木匣合拢,锁扣轻响。
里面静静躺着:残药方、口供抄本、李医正密信、苏明漪亲笔纸条。
每一件都是催命证据,也是未来翻盘的引线。
窗外电光一闪,照亮她苍白的脸。
她取出那封曾拟好、准备递往太子府的揭发信,指尖抚过墨迹未干的控诉之词,忽而一笑,点燃火折。
纸页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飘落瓷碟。
就在那一刻,门外传来脚步声。
苏明漪款款而来,凤钗微晃,笑意温软:“听雪,听说你近日常去太医院?可是我身子不适,让你忧心了?”
沈听雪连忙起身,垂首敛目,姿态谦卑至极:“回主子,奴婢只是为您旧疾调理寻些古方,并无他意。这信……是奴婢一时糊涂写的草稿,怕主子责罚,便烧了。”
“哦?”苏明漪走近,瞥了眼碟中余烬,笑意更深,“你能如此懂事,我很安心。毕竟在这宫里,有些话不能乱说,有些人……也不能轻易相信。”
“奴婢明白。”沈听雪低声应道,指甲却悄然掐入掌心。
她当然明白。
这宫里,真相不是武器,而是祭品。
唯有将它埋进黑暗,用沉默浇灌,才能在未来某一刻,破土成刃。
雷声滚滚,压过宫墙。
沈听雪望着窗外暴雨倾盆,心中默念:
“我不是忠奴,也不是棋子。
我是那个……会在你们庆功时,悄悄拧松刀柄的人。”
风暴未至,但她已听见了它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