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是一杯被不断注入清水的浓茶,味道一天天淡下去,直至寡淡无味,只剩下曾经沸腾过的、虚假的余温,残留在杯壁。
自从那天在新房的尘埃与背叛中,亲眼目睹了那令人作呕的一幕后,我的心便彻底沉入了一片冰封的海底。表面波澜不惊,甚至能照常工作,主持会议,回家吃饭,陪旦旦拼他最喜欢的航天飞机乐高。但内里,是死寂的寒冷,是凝固的怒火,是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累积的、亟待爆发的能量。
张俪似乎并未察觉我内心的剧变,或者说,她沉浸在自己那份“迟来的、浪漫的”激情里,无暇他顾。她依旧扮演着那个温柔的妻子,只是这扮演越来越流于形式,破绽也越来越多。有时,她会对着手机屏幕莫名地微笑,指尖飞快地敲打,那笑容是我许久未曾见过的、发自眼底的亮光;有时,她会心不在焉,我连续叫她两三声,她才恍若初醒般“啊?”一声,眼神里带着未褪尽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迷离。
她身上那陌生的香水味,似乎固定了下来,成为一种常驻的气息。她解释说是新换了一款香水,很喜欢。我没有再追问,追问只会得到更多精心编织的谎言,徒增恶心。我只是在每一次那甜腻香气飘入鼻腔时,胃部都会条件反射般一阵紧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平板电脑里那些云同步的、关于文学艺术的“灵魂交流”记录,新房钥匙被复制的触感,浴室里压低嗓音的娇嗔电话,还有那晚在昏暗毛坯房里,两具纠缠身影的视觉冲击……所有这些碎片,早已在我脑中拼凑出一幅完整的、丑陋的图案。证据?我拥有的已经足够多。但还不够,远远不够。我要的不是简单的摊牌,不是歇斯底里的质问,那太便宜他们了。许锦天,还有……张俪。我要的,是一个能让他们万劫不复的结局,一个能匹配我所承受的、这凌迟般痛苦的审判。
工作的重心,在不为人知的层面,悄然偏移。那个由我主导的、涉及旧城改造与新区规划的大型招投标项目,进入了最关键的筹备期。无数的利益方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环绕四周,而“银科投资”,无疑是其中最为活跃,也最势在必得的一条。
办公室里,我摊开厚厚的项目规划图,目光却锐利地扫过那些看似严谨合规的条款与数据。许锦天的身影,他在初次交锋时那看似谦和实则倨傲的眼神,他与张俪在云端记录里讨论“城市灵魂”与“建筑诗意”时那高高在上的语气,都像一根根毒刺,提醒着我他背后的企图。
“李局,这是银科投资补充提交的资质文件和市场分析报告。”秘书小王将一摞文件轻轻放在我桌边。
我“嗯”了一声,头也没抬,直到他离开,才慢慢拿起那份装帧精美的报告。指尖划过光洁的铜版纸封面,冰冷的触感。翻开,里面是详实的数据,前沿的理念,雄厚的资本背书,一切都无懈可击,完美得像是为这个项目量身定做。
但正是这种完美,让我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根据我此前动用私人关系进行的初步探查,银科投资的背景远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干净。它在海外注册,股权结构复杂得像一团迷雾,资金流向成谜,而且,有迹象表明它与某些国际情报掮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许锦天,这个挂着投资顾问头衔的男人,履历漂亮,学识渊博,但深入查下去,却总能遇到无形的壁垒。
他接近张俪,真的只是为了那点可笑的“灵魂共鸣”和肉体欲望吗?我不信。张俪纵然有几分姿色,也有些小聪明,但在许锦天那种级别的男人眼中,恐怕还不值得他花费如此多的心思和时间去经营一场“柏拉图式”的恋爱,再顺势发展到床笫之欢。他的目标,更大可能是我,是我手中的权力,是这个能接触到城市发展核心机密的位置。
那么,张俪在这其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是一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愚蠢女人,还是一个……知情者?甚至,是参与者?
想到这里,我的心像是被冰锥刺了一下,寒意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如果她知情……那我这个家,我视为港湾和堡垒的地方,从何时起,竟然成了一个对我敞开的、毫不设防的陷阱?
必须更谨慎,也更深入。我需要更多的证据,不仅是关于背叛,更是关于阴谋。家里的那个隐藏摄像头,成了我窥探真相,也是撕裂自己伤口的唯一窗口。
夜晚,成了我最煎熬,也最“忙碌”的时刻。哄睡了旦旦,看着他恬静的睡颜,听着他均匀的呼吸,我心中那份属于父亲的柔软才会短暂地复苏。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刺痛——我要如何保护他,让他免于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的伤害?
回到书房,锁上门,打开连接摄像头的专用设备。屏幕亮起,显示着客厅、卧室(除了浴室,我尚存一丝底线)的实时画面。通常,这个时间点,张俪要么在客厅心不在焉地看电视,刷手机,要么已经洗漱准备休息。
但更多的时候,我看到的,是她的“另一面”。
比如现在。
屏幕里,张俪穿着一件我从未见过的、丝质的酒红色吊带睡裙,裙摆短得只到,领口低得几乎能看到隐约的曲线。她窝在客厅的沙发上,怀里抱着一个抱枕,脸上戴着面膜,但露出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她戴着耳机,正对着手机屏幕说着什么,嘴角噙着妩媚的笑意,眼神流转间,是毫不掩饰的挑逗。
我调出音频接收功能,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入耳中:
“……嗯,他也刚回来,在书房呢,估计又在看那些无聊的文件……木头一样……”
“讨厌……上次你说那条黑色的更好看?我明天就去买……”
“新房啊……快了,到时候……就只有我们俩……”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气音,像是在分享一个甜蜜又刺激的秘密。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扎在我的耳膜上,刺进我的心里。我看着她不时娇笑着扭动身体,看着她用手指绕着自己的发梢,做出各种在我看来无比放荡的姿态,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就是那个在我面前,穿着棉布长裙,温柔地为我缝补纽扣的女人?这就是那个说“想要个宝宝”,眼神纯净羞涩的妻子?
巨大的荒谬感和撕裂感,几乎让我窒息。我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皮肉里,那点微不足道的疼痛,此刻竟成了让我保持清醒的唯一锚点。
我关掉了音频,不忍,亦是不屑再听下去。只是静静地看着屏幕里那个陌生的、沉浸在偷情快感中的女人,像观察一个冰冷的标本。我在记录,也在磨砺自己的心,让它变得更加坚硬,更加冰冷。
就在这时,我的私人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一条微信消息。瞥了一眼,是张云帆。
“姐夫,睡了吗?”
我的心猛地一动。这个小舅子,自从上次无意中透露张俪买了新包之后,似乎安静了一段时间。此刻突然联系,是巧合,还是……?
我拿起手机,回复:“还没。有事?”
对话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持续了好一会儿,消息才发过来:“没什么大事,就是……最近好像又看到我姐和那个……朋友在一起吃饭了。在城西那家新开的法餐,就……跟你说一声。”
城西法餐?那家店我知道,以昂贵和浪漫著称。我甚至还记得,有一次张俪刷到那家店的推广,曾依偎在我身边,用憧憬的语气说:“老公,等我们结婚纪念日,去这里试试好不好?” 当时我是怎么回答的?我说:“好,都听你的。”
讽刺,真是天大的讽刺。
我盯着张云帆的消息,没有立刻回复。他在向我示好?还是内心不安,想通过这种方式减轻负罪感?亦或是,他察觉到了什么,想提前站队?
无论哪种,他都是一个可能的突破口。张俪对这个弟弟虽然有时恨铁不成钢,但总体上还算亲近,很多不愿意对我说的话,或许会对他透露几分。
我斟酌着用词,回道:“知道了。谢谢你,云帆。” 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
顿了一下,我又追加了一条:“你最近怎么样?公司那边还顺利吗?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跟我说。”
这是一种隐晦的敲打,也是一个递出的橄榄枝。我要让他明白,我知晓一些事情,但我暂时不打算追究,甚至愿意在他“表现良好”的前提下,提供一些帮助。关键在于,他是否“识趣”。
张云帆那边沉默了更久,才发来一条:“挺好的,谢谢姐夫关心。我……我会注意的。”
很好。看来他接收到了我的信号。
结束和张云帆的对话,我再次将目光投向电脑屏幕。张俪已经结束了视频,正哼着歌走向浴室。那件酒红色的睡裙,像一面胜利的旗帜,在我眼前晃过。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胸腔里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憋闷与暴戾。
线索,正在一条条汇聚。张云帆这条线,或许能提供更多关于张俪行踪和情绪的佐证。而工作上,对银科投资和许锦天的调查,必须加快进度,我需要找到他们在这个招投标项目中,可能存在的、逾越法律与政策红线的确凿证据。
还有那个隐藏摄像头……它记录下的内容,虽然不堪,却是最直接的、无法辩驳的背叛证明。这些,都将是我未来计划中重要的筹码。
只是,这个过程,太煎熬了。每一天,每一刻,我都在扮演着一个情绪稳定的丈夫,一个雷厉风行的领导,一个温柔耐心的父亲。而内里,那个真实的我,正在黑暗的泥沼中独自跋涉,背负着谎言与背叛的重压,筹划着一场毁灭与自我毁灭的复仇。
我站起身,走到书房的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窗外,是这个城市璀璨的夜景,万家灯火,霓虹闪烁,勾勒出繁华的轮廓。这其中有我规划的心血,有我守护的责任。
而我的家,我曾视为最温暖一盏灯的地方,却已经从内部开始腐烂,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息。
许锦天,张俪……你们尽情地笑吧,尽情地享受着这偷来的、建立在谎言与欺骗之上的欢愉。
我默默地想着,眼神越过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投向更远处深邃的夜空。
风暴正在酝酿。而你们,还一无所知。
等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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