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死寂,连呼吸都似被无形之手扼住。
拂尘跪在香灰中央,月光斜照她苍白的脸,发丝散落肩头,一缕血线自鼻尖悄然滑下,在雪白的衣襟上绽出暗红。
她不动,不语,只以掌心紧贴冰冷石砖,借地气稳住翻涌的气血——《安魂经》反噬如刀割经脉,五脏六腑仿佛被烈火炙烤,但她不能倒。
此刻,她是黄泉引路者,是亡魂执言人。
良久,她缓缓抬头,目光如寒潭映星,穿透层层宫灯与惊惶面孔,直抵那身披玄袍、端坐龙椅的帝王。
“贵妃遗魂已诉。”她的声音沙哑如裂帛,却字字清晰,落入每个人耳中,如同丧钟敲响。
众人屏息。
她继续道:“三日前,贵妃察觉祭殿所焚香料气味有异,曾密令侍女取样送往御医院查验。然样本未至医署,中途便被人截下。当晚,反有一碗‘宁神汤’送入寝殿,劝其饮用。贵妃初时犹豫,终因头痛难忍而服下。当夜便痛楚不堪,翌日清晨……暴毙。”
话音落下,殿角一名小太监踉跄后退,撞翻了铜盆,哐啷一声刺破寂静。
萧玄戈眸色骤深,指尖扣住龙椅扶手,骨节泛白。
他没有打断,也没有质疑,只是凝视着她——这个从皇陵深处走来的女子,竟能在魂灵附体般的状态中,吐露如此缜密细节。
拂尘缓缓起身,裙裾沾满香灰,却不显狼狈,反倒有种凛然不可侵的威仪。
她转向玄真子,目光如刃。
“而此人,昨夜曾潜入净室,在贵妃耳后施过微针。”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玄真子猛地后退半步,桃木剑横于胸前,厉声道:“妖女胡言!贫道乃奉旨做法驱邪之人,岂会暗害主妃?你这通灵之术分明是蛊惑人心,妄图扰乱宫闱!”
拂尘不答,只轻轻抬手。
许仲言心头一震,几乎是本能地迈步而出,走向贵妃灵柩。
他是御医院副使,素来谨慎寡言,可此刻眼中已有惊涛翻涌——方才拂尘所说“幽昙汁”,正是他早年翻阅古籍时偶然得见的禁毒,传说产于皇陵极阴之地“幽阙坑”,千年难觅,见血封喉。
他俯身,仔细查验贵妃右耳后发际线处,忽而瞳孔一缩。
一点极细的针孔藏于黑发之下,周围皮肉泛着诡异淡紫,若非刻意寻找,绝难发现。
他颤抖着手取出随身药盒,从中挑出一枚银针,蘸取少许组织渗液。
片刻后,银针表面竟浮现出细微紫斑,且迅速转为墨黑。
“这……这是‘幽昙汁’!”他声音发颤,“遇血即凝,断脉无声……此毒早已失传百年,唯有守陵秘典或有记载……”
全场震惊。
拂尘终于开口,语气平静如水:“我在《冥祀录》残卷中见过此毒记载。它常混于祭祀香粉之中,借焚烧挥发,无形无感。贵妃连续半月嗅闻此香,体内积毒已深。再加一针激发,药性暴走,必死无疑。”
她说完,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玄真子脸上。
“你说我信口雌黄?那你可知——‘幽昙粉’如何辨认?”
玄真子咬牙:“荒谬!此花早已绝迹,何来粉末?定是你私藏毒物,嫁祸于人!”
拂尘淡淡一笑,那笑容里没有得意,只有悲悯。
她示意宫人捧来当日焚烧后的香灰,亲自以银勺盛清水化开,再滴入一只活鸽的新鲜血液。
刹那间,血水翻腾,颜色由红转褐,继而乌黑如墨,表面浮起点点紫斑,宛如夜空萤火,妖异至极。
“此法,”她轻声道,“名为‘血鉴幽昙’,乃守陵人辨毒百年传承。凡含幽昙之物,遇活血必现其形。”
她抬眸,视线如霜雪般清冷:
“诸位若不信,可请尚仪局林嬷嬷前来一验。她曾随先帝礼官入陵三年,识得此毒——也识得你,玄真子道长,是否真是朝廷敕封的道士。”殿中烛火摇曳,香灰未冷,余毒似仍盘旋于空气之中,凝成无形的丝线,缠绕着每个人的呼吸。
翠儿瘫坐在地,涕泪横流,双手死死抠着青砖缝隙,指甲崩裂也不觉痛。
“是我……是我把香样交给玄真子师父的……”她语无伦次,声音嘶哑如裂帛,“他说……说贵妃娘娘含冤而死,唯有以‘真魂问罪’之礼,才能让她安息……还说,拂尘昭训是‘地煞转世’,若不借她的通灵之体引出怨灵,整个后宫都要遭劫……我……我信了……我真的信了啊!”
她猛地抬头,泪眼模糊地望向拂尘,眼中满是悔恨与惊惧:“可我没想让她死……主子只是想查出真相,不是要她死啊!”
拂尘静立原地,指尖微颤,却未显露分毫情绪。
她早知那夜香炉方位被人动过——三足铜炉偏移了半寸,香灰堆积不均,火势走向异常。
这是《冥祀录》中明载的“逆引阵”,一旦点燃,便会扰乱施术者心神,诱其陷入幻境,甚至癫狂失语。
届时,她便是“被恶鬼附身、祸乱宫闱”的罪人。
可她偏不入局。
她顺水推舟,借《安魂经》引气入脉,以自身精血为引,强行激发通灵感应之相,却在最后一刻,悄然将一撮混有幽昙粉的香灰投入炉心。
那香遇血即炸,轰然爆燃,火光冲天之际,紫斑浮空,毒气现形——一场本欲陷她于死地的仪式,反倒成了揭破阴谋的审判场。
玄真子脸色惨白,步步后退,直至脊背撞上冰冷的殿柱。
他张口欲辩,却见萧玄戈已缓步走下龙座,玄色龙袍拂过香灰残烬,宛如夜潮漫过荒冢。
帝王手中长剑未出鞘,仅以剑鞘轻挑其下巴,力道却不容抗拒。
“你说她通妖?”萧玄戈声音低沉,如寒泉滴石,“那你呢?谁准你私入净室?谁授你用毒之法?又——是谁,让你每月初七,从尚仪局领取‘香料补给’?”
话音未落,柳青梧自人群后悄然上前,手中捧着一本暗青封皮的册子,封面以朱砂写着《异妃录·卷贰》四字,笔迹苍劲,似出自内廷老吏之手。
“此录专记非常之事。”她低头呈上,声音平静无波,“玄真子,原名许崇义,乃前礼官许怀安之侄。三年前因伪造敕牒、私贩陵祭香料被逐出太常寺。后由尚仪局林嬷嬷举荐,以‘通灵道士’身份入宫主持祭祀。每月初七,皆有专人送香至偏殿交接,签押为凭。”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玄真子剧烈颤抖的手:“记录在此,共十八次。”
满殿死寂。
玄真子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砖上,发出沉闷响声。
“我……我只奉命行事!是掌香姑姑命我篡改祭香、调换样本……她说……说贵妃已起疑心,若再查下去,牵连太广……必须让她‘安息’……”
“掌香姑姑?”萧玄戈眸光骤冷,“沈玉华的人?”
玄真子浑身一僵,终是伏地叩首,再无辩言。
拂尘听着,神色未动,心中却已如寒潭投石。
掌香姑姑——沈玉华心腹,专司祭祀香料调配,掌管六宫焚香之权。
若连祭殿之香都可被暗中下毒,那这宫中,还有何处是净土?
她缓缓收起银针与残灰,动作轻缓,仿佛只是收拾一场寻常仪式后的遗物。
裙裾拂过香灰,留下浅浅痕迹,像是一道未写完的符咒。
她转身欲离。
脚步刚动,手腕忽被一只温热而有力的手握住。
她一怔。
萧玄戈站在她身侧,高大的身影将她笼于光影之间。
他低头看她,目光深邃如渊,仿佛能穿透她所有伪装。
“你说鬼话的时候,”他声音极低,几乎只在两人之间回荡,“心跳很稳。”
拂尘睫羽轻颤,未语。
他却将手中那只暖玉灯塞入她掌心。
灯身温润,内有暖流流转,是帝王贴身携带之物,据传能驱阴寒、定魂魄。
“下次,”他说,“不必一个人扛。”
她低头看着那盏灯,玉质剔透,灯芯微跳,映出她模糊的倒影。
夜风自殿外拂来,吹得宫灯摇晃,光影交错间,她仿佛看见皇陵深处那盏孤灯,年复一年,燃于荒草之间。
她没有道谢,也没有停留,只是抱着暖玉灯,一步步走出了大殿。
身后,是尚未散去的惊魂,是跪地认罪的道士,是痛哭失声的婢女,是帝王沉默凝望的背影。
而她,走入长廊深处,身影渐隐于夜色。
归来后,拂尘独坐阁中,四壁寂静,唯有更漏轻响。
暖玉灯置于案前,柔光洒落,照亮一角漆黑。
她取出藏于袖中的骨符——一枚以皇陵殉葬者指骨刻成的旧符,上面刻着半句残文,字迹模糊,却让她心头始终不安。
她凝视着灯焰,耳畔仿佛又响起贵妃临终前那一声断续的低语——
“别信香。”
还有周伯临死前塞入她手中的血书——
“勿信祭殿香。”
灯焰轻轻一跳,映得骨符泛出幽光。
她闭上眼,指尖抚过符上刻痕,心知——
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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