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同稀释的金箔,涂抹在高楼林立的都市天际线上。霍屿驾驶着黑色SUV,像一头沉默而矫健的黑色猎豹,滑入逐渐苏醒的车流。他眼底带着熬夜留下的浅淡青黑,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大脑如同高速运行的超级计算机,毫无倦怠地处理着纷繁的信息。
脑海中那座结构森严的“记忆宫殿”正全力运转,将昨夜从许知言记忆深处挖掘出的碎片进行归档和交叉验证。
“高材生。”
“痴迷古代神话、祭祀。”
“走火入魔,自比某某,替天行道。”
“可惜了那身本事。”
这些关键词,如同几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脑海中专属于“张海峰未结案件及重点关注对象”的区域激荡起层层涟漪。他没有返回警局,而是方向盘一转,驶向了市局旁边那个存放已故人员遗留工作物品的临时仓库。那里,有师父张海峰殉职后留下的、尚未完全归档的私人物品和笔记。每一次踏入,都像是亲手揭开一道未曾愈合的伤疤,但为了线索,他必须去。
管理仓库的老徐看到霍屿,有些诧异:“霍队?这么早?”
“查点旧东西,徐叔。”霍屿递过手续,声音比平日的冷硬多了几分低沉。
老徐叹了口气,没多问,找出钥匙。“自己找吧,有些箱子还没理清楚,乱得很。”
仓库里光线偏暗,空气中漂浮着纸张、灰尘和岁月混合的陈旧气息。霍屿目标明确,直接走向那几个标注着“张海峰 – 个人工作笔记(非正式卷宗)”的纸箱。他戴上线手套,动作小心却迅速地将箱子打开。里面是密密麻麻、字迹各异的笔记本、散乱的报告复印件和一些泛黄的剪报。时间跨度很大。他根据许知言硕士毕业的时间,将重点放在了大约五到八年前的记录区间。
一页页翻过,记载着各种或离奇或沉重的旧案,有些已尘埃落定,有些则成了卷宗里永远的问号。时间在翻动纸页的沙沙声中流逝,霍屿的眉头越皱越紧。师父的笔记浩如烟海,寻找一个没有确切姓名、只有模糊特征的目标,如同大海捞针,考验的不仅是耐心,更是对师父思维习惯的理解。
就在他准备暂时放弃,转换思路时,一本深蓝色封皮、显得与其他臃肿笔记本格格不入的薄册子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本笔记没有塞得满满当当,标签页上,师父用他特有的、略带潦草却筋骨分明的字迹写着:“潜在风险 – 关注(艺术/信仰领域)”。
霍屿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轻轻拿起,翻开。
里面的记录并不多,断断续续,更像是一种长期的、间隔性的观察笔记。
【日期:约七年前】
“接海城美院林教授反映,其一学生,对上古祭祀文化研究深入,观点日趋偏激,曾于课堂公开质疑主流学术定论,提出一套自创的‘神性纹饰’理论,认为某些特定符号组合具有沟通幽冥、裁决善恶之效。与同学关系疏离,多有龃龉。留意。”
没有名字!只有“一学生”!
霍屿指尖微微用力,继续往下翻阅。
后面有几条极其简短的后续记录,显示此人毕业后似乎彻底脱离了主流艺术圈,行为更加特立独行,曾因在公共场合进行带有强烈神秘主义色彩和轻微自毁倾向的“行为艺术”而引发过小范围骚动,但都因情节轻微且其言辞巧妙,未能深入处理。
最后一条相关的记录,笔迹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凝重感:
【日期:约四年前】
“与此人有过一次短暂非正式接触。其理论体系更趋封闭极端,言语间有强烈的‘弥赛亚’情结,对某些未公开的馆藏文物细节表现出不应有的、超乎寻常的了解与热衷。直觉其危险性在积聚。才华误入歧途,殊为可惜。需保持距离,暗中观察。”
记录到此为止。
霍屿缓缓合上笔记本,闭上眼,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信息依旧模糊——“一学生”、“偏激”、“神性纹饰理论”、“对馆藏文物有不应有的了解”、“才华误入歧途”、“需保持距离观察”。
虽然没有期盼中的姓名,但所有的特征,都与“画家”的心理侧写高度吻合!师父在四年前,甚至更早,就已经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个潜在的危险存在,并且可能已经隐约察觉到他与某些未公开文物之间存在某种隐秘的、不合常理的关联!这本笔记,不仅证实了许知言记忆碎片的可靠性,更指明了“画家”并非凭空诞生,而是早已埋下的祸根。
但线索,也在这里再次变得模糊不清。没有姓名,没有确切的行踪,只有一个更加清晰的、却依旧无名无姓的幽灵,在过去的时光里投下危险的阴影。
他小心翼翼地将笔记本收好,这是连接过去与现在的重要桥梁。现在,他需要更多、更具体的线索来为这个幽灵填上血肉,将他从历史的迷雾中拖拽到现实的光天化日之下。
……
观澜国际公寓1801室,许知言坐立难安。霍屿离开后,他试图再次沉入记忆的深海,打捞关于那个“高材生”的更多碎片,但脑海依旧如同被浓雾封锁,徒劳无功。他给自己泡了杯浓茶,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无法压下内心的焦灼。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敲击着凌乱的节奏。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打破寂静。是霍屿。
“霍警官?”许知言立刻接起。
“有发现,但线索不够具体。”霍屿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冷静,克制,带着刑警特有的审慎,“在你提供的时间范围内,张师父的笔记里确实记录了一个需要重点关注的对象,特征与我们侧写的‘画家’高度吻合。但是,没有留下名字。”
许知言的心微微向下一沉,一种无力感悄然蔓延:“没有名字……”
“嗯。不过,这证实了你的回忆方向是正确的,也说明‘画家’是真实存在且早已潜伏的威胁,并非我们的臆测。”霍屿话锋一转,将焦点引向新的突破口,“我们现在需要开辟新的调查路径。你昨晚提到,对那种特殊的香料,以及可能存在的‘化学试剂’和‘金属焊接’味道有模糊感觉?”
“是的,只是一种……很混杂、很不舒服的感觉。”许知言努力描述着那种难以言喻的感官记忆。
“这种独特的感官记忆,尤其是涉及化学试剂,很可能与他制作那种特殊颜料的场所有关。”霍屿思路清晰,如同在迷雾中规划路径,“那种稀有矿物颜料是关键。既然数据库里没有匹配,我们就从线下渠道入手。思瑶正在排查全市有能力加工或售卖特殊绘画材料、尤其是经营古代颜料仿制业务的店铺。但这需要时间,而且目标可能很分散,如同海底捞针。”
他顿了顿,提出一个将许知言专业知识与案件调查直接结合的想法:“许先生,你是这个领域的专家。以你对海城市这类小众、高端,甚至可能涉及一些灰色地带的颜料供应商的了解,你觉得,哪些地方最有可能接触到这种已灭绝贝类的紫色矿物原料,或者提供类似的、追求极致仿古效果的服务?”
许知言愣住了,随即陷入短暂的沉思。这是一个将他从被动提供信息推向主动参与调查的提问。
“这种原料……理论上几乎不可能在正规渠道流通。”他斟酌着用词,大脑飞速检索着相关的知识和信息网络,“但如果有人执着于仿古,并且有特殊的、不为人知的门路……可能是一些非常老牌的、专供国家级博物馆修复室或顶级私人收藏家的、几乎不对外营业的手工作坊。或者……是一些隐藏在大型古玩市场深处,看似普通却兼营一些‘特殊物品’交易的店铺。”他仔细列举了几个可能的地点,包括城南有着百年历史的老琉璃厂街,城西以售卖高仿品和冷门杂项闻名的博雅斋巷子,以及几个只有业内资深人士才知晓、需要熟人引荐才能进入的、几乎处于半地下状态的小众工作室。
“这些地方,排查起来需要非常专业的眼光和对材料的敏感度,”许知言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担忧,“普通警员可能无法分辨那些材料的细微差别和特殊性。”
霍屿立刻抓住了关键:“我明白。所以,许先生,我需要你的帮助。今天上午,你能否跟我一起去这几个地方走一趟?以你文物修复师的身份进行专业的咨询和观察,我们会安排便衣在周围策应。在某些领域,你的眼睛和知识,比我们的搜查令更管用。”
许知言握着电话的手指微微收紧。直接参与一线调查?深入那些可能隐藏着危险的场所?这远远超出了他之前作为“嫌疑人”或“信息提供者”的定位。危险吗?毋庸置疑。但一种强烈的、想要主动打破困局、亲手抓住那个将他生活搅得天翻地覆的黑手的冲动,如同破土的幼苗,顽强地压倒了本能的犹豫和恐惧。
“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晰而坚定,甚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然,“我去。”
……
半小时后,霍屿的SUV停在了观澜国际公寓楼下。许知言已经等在那里,依旧是一丝不苟的白衬衫和卡其裤,像是他对抗混乱世界的铠甲。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几分,但那双常常带着茫然的眼睛里,此刻却闪烁着一种此前未见的、名为“决心”的光芒。他手里拿着一个半旧的帆布工具包,看起来就像个正准备出门进行田野调查的年轻学者。
霍屿下车,为他拉开副驾的车门。两人对视一眼,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一种基于共同目标的默契在无声中流转。
“第一站,城南琉璃厂街。”霍屿系好安全带,车辆平稳地滑入车道。
许知言点点头,目光投向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感觉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跳动着。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等待记录、承受指控的遗忘者,他终于踏出了主动追寻、反击命运的第一步。
车厢内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霍屿专注地掌控着方向盘,目光敏锐地扫视着路况;许知言则默默地在心中回顾着那几个目标店铺的历史、特点以及可能需要特别留意的材料和工艺细节。
连续走访了两家位于琉璃厂街的老字号店铺,结果令人失望。店主都是些须发皆白、眼神浑浊的老师傅,对许知言以研究名义提出的关于特殊紫色颜料的咨询,要么茫然地表示闻所未闻,要么颤巍巍地拿出一些常见的紫晶、青金石甚至是人工合成颜料的样本,与案件中发现的那种独特矿物颜料相去甚远。隐藏在周围的便衣警察暗中观察,也未发现任何可疑人员或异常动静。
车内气氛随着一次次无功而返而显得有些沉闷。这时,霍屿的耳机里传来马翔从城东工业区发回的汇报,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沮丧:“头儿,又筛了一遍!几个可能的点都扑空了!这孙子属幽灵的吧?除了之前那点残留气味,屁都没找到!兄弟们都快把地皮刮掉三层了!”
霍屿对此并不意外。“画家”如果那么容易就能被揪出来,就不会制造出如此完美而惊悚的罪案了。“继续扩大范围,注意那些不起眼的、具备基本水电和通风条件的小型空间,地下室、废弃维修站都不要放过。他需要相对稳定的工作环境,不可能完全人间蒸发。”他冷静地下达指令,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气馁。
挂断通讯,车内再次陷入安静。为了打破这略显凝滞的气氛,也或许是想从另一个侧面了解身边这个看似脆弱却内心坚韧的合作者,霍屿目光依旧看着前方,状似随意地开口,打破了沉默:“平时除了修复文物,查资料,还有什么别的消遣?”
许知言正望着窗外发呆,闻言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霍屿会问这个。他想了想,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我的生活……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单调。因为记忆的关系,很难发展需要连续性的爱好或者……社交。大部分时间,就是待在家里看书,听一些……不需要记住情节的音乐。偶尔状态好的时候,会临摹一些古画,算是……对手感和肌肉记忆的一种维持吧。”他的语气平静,却透着一股深切的孤独感。
霍屿匆匆瞥了他一眼,那苍白的侧脸在车窗外流动的光影中显得有些模糊。“听起来很枯燥。”他评价道,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同情还是仅仅陈述事实。
“习惯了就好。”许知言轻声说,像是在告诉自己。
又是一段沉默。霍屿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了两下,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问出了一个更加私人的问题,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却让许知言瞬间僵住。
“有女朋友吗?”
“……”许知言彻底愣住了,耳朵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一层浅淡的红色。他有些窘迫地转过头,看向霍屿线条硬朗的侧脸,似乎想确认对方是不是在开玩笑。但霍屿的表情一如既往的严肃,甚至带着点刑警问话时特有的、不容回避的直视感。
许知言有些不自然地推了推眼镜,转回头看向前方,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尴尬和更深沉的无奈:“霍警官……你觉得,谁会想跟一个……每天醒来都会忘记昨天发生了什么的人谈恋爱呢?”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对别人不公平,对自己……也是一种奢望吧。”
车厢内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霍屿没有立刻接话,他只是沉默地开着车,目光深邃地望着前方川流不息的道路。许知言的话像一颗小石子,在他向来波澜不惊的心湖里投下了一圈微小的涟漪。他想起许知言那间过于整洁、缺乏生活气息的公寓,想起那几十本记录着“昨日”的笔记本,想起他每次醒来都要面对的、一片空白的茫然。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混合着之前因师父照片而产生的好感,悄然滋生。那不仅仅是对证人或合作者的关注,更多了一丝对这个人本身处境的……理解。
“抱歉。”霍屿的声音低沉地响起,打破了沉默。他没有看许知言,但这两个字却带着一种罕见的诚意。
许知言摇了摇头,表示没关系。尴尬的气氛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更微妙的共鸣感。
就在这时,霍屿的手机再次响起,是陈思瑶,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发现目标的兴奋和紧迫:
“霍队!重点排查那七家店铺有重大发现!城西‘博雅斋’巷子最深处,有一家名为‘汲古阁’的店铺,店主是个六十多岁的吴姓男子,背景复杂,年轻时曾因涉嫌倒卖国家三级文物被拘留教育过,算是老油条。近半年的街道监控模糊画面显示,有一个身高体型与‘画家’侧写非常相似、总是戴着鸭舌帽和口罩、刻意躲避正面镜头的男子,多次在夜间人流稀少时单独前往该店,停留时间不长,行为鬼祟。而且,我们设法查了吴老头近期的银行流水,发现有几笔来自不同匿名个人账户的、数额不大但汇款时间很有规律的款项!”
“汲古阁……”霍屿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神瞬间变得如同出鞘的利刃,锐利无比,“通知马翔,让他立刻带一组机灵的人,换上便装,悄悄靠近博雅斋巷子口待命!注意隐蔽,没有我的指令,绝不准打草惊蛇!我和许先生正在往城西方向赶。”
他结束通话,看向副驾驶上的许知言,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但眼神却亮得惊人:“看来,我们的方向没错。下一站,‘汲古阁’。”
许知言的心跳骤然加速,如同密集的鼓点。希望与未知的危险,仿佛同时在那条名为“博雅斋”的幽深巷弄尽头,等待着他们。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膝盖上的帆布包带子,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以及一种破开迷雾、逼近真相的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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