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曦光尚未驱散薄雾,膳堂后的小径上,空气却已凝滞如铅。无涯捧着热腾腾的粥饼,小心翼翼地沿着青石板路向自己偏僻的住处挪步。粥碗滚烫,缕缕热气袅袅上升,带着新麦的微香,是他难得能领到的完整一份早饭。他的脚步轻缓,眼神懵然地望着前方,似乎专注于捧稳手中这珍贵的温热。
突然,一股蛮力猛地撞在他右肩!
惊呼被堵在喉咙里,粥碗再也无法稳住,脱手砸落地面。“哗啦”一声刺耳的脆响,粗陶碗碎裂开来,滚烫的白粥混着碎瓷片溅泼一地,也泼了他半身。黏腻滚烫的粥液迅速浸透薄薄的粗布弟子服,灼痛感火烧火燎地爬上皮肤。
“哎呀!走路不长眼啊,傻子!”一个瘦高的弟子夸张地跳开一步,声音满是假惺惺的惊讶,“可惜了这好粥,啧啧,浪费粮食可是罪过!”
旁边几个弟子围拢过来,脸上挂着心领神会的嘲弄笑意,交换着促狭的眼神。
“跟这种货色说什么罪过,”另一个矮胖弟子撇撇嘴,粗厚的手指几乎戳到无涯鼻尖,唾沫星子飞溅,“喂狗还知道摇尾巴呢,他除了浪费灵气还会什么?我看,地上的渣滓正好配他!”
无涯僵在原地,茫然地望着地上狼藉的粥水和碎片。热粥烫得他肌肤刺痛,可更大的痛楚却来自胸腔深处,闷窒又尖锐,像被一只无形的爪子狠狠攥住。他笨拙地低头看看自己沾满污渍的前襟,又惶惑地抬起头,望向那些扭曲带笑的脸孔,眼圈迅速泛红,清亮的黑眸里溢满了不知所措的水光,浓密的睫毛不堪重负地颤抖了几下,沾上了细小泪珠。他徒劳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辩解的声音,只有粗重的、带着委屈的喘息在喉间滚动。那些笑声尖锐地刺入耳膜,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身上。
他默默蹲下去,伸出纤细的手指,想要去捡拾那些破碎的陶片。笨拙的动作惹来又一阵毫不掩饰的哄笑。碎裂的尖茬刺痛指腹,他瑟缩了一下,却固执地不肯收回手。
刻着符文的沉重石门在身后缓缓闭合,藏书阁内特有的、混合着陈旧纸张与灵木气息的微凉空气包裹了无涯。他每日的杂务之一,便是清扫这底层最偏僻的角落。角落里堆放着积满灰尘、几乎无人问津的残卷旧书,空气沉闷得很。
无涯吃力地从角落拖出他那柄唯一的物件——一把长约四尺的玄铁重剑。剑身黯淡无光,遍布沧桑的划痕与蚀迹,唯有靠近吞口护手处,隐约残留着两道深深的、略呈暗红的血槽印记,如同干涸凝固的伤口。他解下汗巾,开始一下一下,极其认真地擦拭剑身的尘埃。指尖拂过剑脊上那些深刻的痕迹时,他的动作会微微停顿,眼神短暂地失焦,仿佛有什么极其模糊、抓不住的碎片在记忆深处浮沉,带来一阵莫名的悸动与钝痛。
“哟,傻子又在擦他那块破铁疙瘩了?”熟悉的、带着恶意腔调的声音在堆积如山的书架后响起。
瘦高个弟子率先晃了出来,嘴角挂着鄙夷的弧度。矮胖弟子紧随其后,目光贪婪地黏在玄铁重剑上那两道特殊的血槽上,啧了一声:“好东西啊!可惜了,明珠暗投,跟了个废物主子。”他猛地抬脚,狠狠踹在沉重的剑身侧面。
“铿!”一声沉闷的重响。
巨大的力量传来,无涯猝不及防,本就捧得吃力的重剑瞬间脱手,沉闷地砸落在布满灰尘的石地上。他下意识地惊呼一声,整个人向前扑去,想要抓住自己掉落的剑。
“哎呦,小心点啊!”矮胖弟子装模作样地叫着,动作却更快一步,粗糙的靴底抢先一步重重踏在冰冷的剑脊之上,将剑死死踩住。同时,另一只脚有意无意地踏在了无涯撑在地上的苍白手背上!钻心的剧痛从指骨传来,脚下骨头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无涯痛得浑身痉挛,猛地仰起头,额角瞬间渗出冷汗,苍白的脸上再无一丝血色,黑眸里蓄满的痛苦几乎要溢出来。他喉咙里发出困兽般呜呜的哀鸣,身体因剧痛而抽搐,另一只手却仍执着地伸向被踩住的剑柄,五指徒劳地在冰冷的地面上抓挠,留下一道道浅浅的白痕。
“怎么?还想要?”瘦高弟子蹲下身,一把揪住无涯散乱的黑发,迫使他痛苦扭曲的脸仰得更高,对着那双盛满痛苦却依旧懵懂的眼睛,嗤笑道,“魔孽生的小杂种,也配用剑?这破铁,不如让师兄们替你保管,省得你拿着丢人现眼!”
矮胖子脚下碾了两下,享受地看着无涯痛得蜷缩呜咽:“就是!脏了我们仙家的地界!”
无涯的身体徒劳挣扎,汗水混着灰尘沾湿了乱发,贴在痛得发白的脸颊上。每一次细微的挣动都换来脚底更用力的碾压,手背上清晰的鞋印边缘透着可怕的青紫色。
就在这时,他因剧痛而模糊涣散的视线,透过书架缝隙,捕捉到了远处廊柱投下的一片清凉阴影。
青灰色的石阶带着山间夜晚特有的凉意。无涯独自坐在外门弟子居所外最偏僻的一段石阶上。方才从藏书阁出来前,他曾在寂静无人的院落角落一角,就着冰冷的山泉水,一遍遍搓洗被踩踏的手背和脸颊。泉水刺骨,却冲不散皮肉下隐隐作痛的淤青,也洗不去头发被揪扯后的凌乱和狼狈。
他微微蜷着身子,双臂环抱住膝盖,仿佛这样能汲取一点点虚幻的暖意。玄铁重剑横放在膝上,冰冷沉重的触感成了此刻唯一实在的依靠。他指尖无意识地、一遍遍描摹着剑脊上那两道深深的暗痕,仿佛那是世上最重要的铭文。月光清冷,落在他低垂的、沾着未干水痕的睫毛上,微微颤抖着。 “喂!傻子!” 一声突兀的怪叫撕裂了夜的寂静。几个黑影从旁边的树后闪了出来,带着一股浓浓的劣质酒气。 “魔孽就是魔孽,脏透了的东西,洗多少次都没用!”瘦高弟子喷着酒气,摇摇晃晃地站在台阶下,手指几乎要戳到无涯脸上。 无涯抱紧了膝上的重剑,警觉地往台阶上缩了缩,黑沉沉的眼睛里充满了警惕和茫然,像一只骤然暴露在猎兽视线下的幼兽。 “还抱着那破烂当宝贝呢?”矮胖子醉醺醺地踏上两级台阶,猛地挥手,“让你抱着!”他手里赫然抓着一个敞口的粗陶罐! 浓黑腥臭的墨汁如同粘稠的污水,兜头盖脸泼了过来! 无涯下意识地闭眼侧头,但根本避无可避。冰凉的墨汁瞬间浇透了他的头发、脸颊、脖颈,污秽的液体顺着被揪乱的发丝滴滴答答淌下,染花了粗布弟子服的领口和前襟,留下大片大片令人作呕的污迹。浓重刺鼻的墨臭味呛得他几乎窒息。 “哈哈哈!像不像茅坑里爬出来的癞蛤蟆?”瘦高弟子拍着大腿狂笑,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扭曲的快意。 “天生劣种!”矮胖子指着无涯被墨汁糊满的脸,声音因醉酒和恶意而拔高,尖利得刺耳,“骨子里流着魔头的脏血,装什么可怜无辜?呸!看见你就恶心!” “傻子!劣种!” “滚出青岚宗!滚回你的魔窟去!” “脏东西!污了我们的山门!” 那些充满鄙夷和戾气的字眼,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无涯的耳朵。“劣种”、“脏东西”、“魔孽”……这些重复了无数次的恶意称呼,这一次伴随着脸上冰冷粘腻的墨汁臭味,混合着他们张狂的嘴脸,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混沌的意识深处反复切割。 一个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音节,忽然冲开了他紧咬的嘴唇:“不……”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糊满污秽的黑墨,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从未有过的、剧烈而混乱的痛苦、委屈和一种近乎崩溃的茫然。他抱着重剑的手臂剧烈地颤抖起来,声音破碎而嘶哑,带着一种绝望的执拗,对着那些狂笑的脸,挣扎着挤出两个字:“……不傻!”像是在抗拒整个世界施加给他的定义。 “哈?他说什么?”
“他说他不傻?哈哈哈!”瘦高弟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前俯后仰,“你不傻?那你是什么?难道还是我们仙门的天才不成?”
“就是!魔孽生的小杂种,不是傻子是什么?”
更狂肆的嘲笑海啸般涌来,瞬间将他那微弱如风中残烛的辩解彻底淹没、撕碎。无涯的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困兽般压抑不住的、悲鸣似的呜咽,环抱着剑的手臂越收越紧,整个人蜷缩成更小的一团,恨不得就此消失在冰冷的石阶里。冰冷的墨汁沿着下巴滴落,在暗色的衣襟上洇开更深的绝望。 就在这片混乱的喧嚣之外,靠近竹林边缘的阴影里,一袭素白衣裙的身影静静伫立。月光清辉流淌在她如墨的青丝和清绝的侧颜上,覆上一层冰雪般的疏离。云舒瑶的目光毫无波澜地穿过喧闹人群,精准地落在台阶上那个蜷缩颤抖、浑身污墨的身影上。仿佛只是在看一件与自己毫无关联的器物。 然而,在她垂落于身侧的宽大袖袍深处,纤细冰冷的指尖却紧紧掐着一张微微发烫的淡金色符箓。那符箓,正对着石阶的方向,无声地、持续地发出细微却不容忽视的震颤,温暖灼烫,如同攥住了一小簇不安跳动的火焰。符箓边缘原本流畅的淡金色符文,在无人可见的袖底阴影中,悄然晕开一丝极其细微、一闪即逝的深红流光。 那股细微的震颤顺着指尖传来,带着灼人的热度,无声地传递着某种警示或牵引。 云舒瑶冰封般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仿佛平静湖面掠过一丝极淡的风痕。袖中的指尖,像是被那灼烫的符箓刺痛,又仿佛下意识地想攥紧这失控的温度,指节微微向内蜷缩了一瞬。 可随即,那刚刚蜷起的手指,便一点点松开,带着一种冷冽的决绝,缓慢而坚定地重新缩回了袖口深处。所有的细微动作都被宽大的云袖彻底掩盖,不留一丝痕迹。 她最后瞥了一眼石阶上那个墨痕狼藉、蜷缩如受伤幼兽的身影。那张污浊的脸庞上,茫然与痛楚交织的神情清晰地映在她深潭般的眸底。 下一瞬,云舒瑶倏然转身。 素白衣袂在冰冷的月色下划出一道绝绝的弧线,宛如白鸟收拢受伤的羽翼。她步子略显急促,匆匆没入身后幽深静谧的竹林小径,仿佛急于逃离此地某种无声蔓延的灼热与纠缠。只有方才她停驻过的冷硬青石阶上,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觉察的草木清气,很快也被夜风吹散,再无踪迹。 月光无声地洒落,将石阶上那个墨染的、蜷缩的身影拉得更长、更单薄。玄铁重剑冰冷的棱角硌着他满是污迹的手臂,寒意透过薄薄的衣料直刺肌肤。那曾短暂震颤过的符箓余温,如同一个虚幻而残忍的错觉,早已消散在竹林深处。唯有夜露沾湿青石阶的声音,滴答、滴答,缓慢而冰冷地敲打着这凝固的死寂,每一声都像是落在心渊的回响。

维C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