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冬夜里的热汤面
冬至这天,天黑得格外早。下午五点多,林伟刚从工地结完工钱出来,寒风就卷着雪粒扑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冰碴子往骨头缝里钻。他把装着钱的信封紧紧揣在怀里,快步往超市赶——张岚今天晚班,他得去接她,顺便给小宇买盒惦记了好几天的草莓。
超市门口的霓虹灯在雪雾里晕成一片暖黄。林伟站在屋檐下等了没多久,就看见张岚推着购物车出来,车斗里堆着几箱牛奶和洗衣液。她穿着超市的红色马甲,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脸上,看见林伟,眼睛亮了亮:“咋来了?这么冷的天。”
“接你下班。”林伟接过购物车,入手沉甸甸的,“又加班?”
“嗯,年底冲业绩,加了俩小时。”张岚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个塑料袋,“给你留的烤红薯,还热乎着呢。”
林伟剥开焦黑的外皮,甜香混着热气冒出来,他掰了一半递给张岚:“你也吃。”两人站在雪地里,就着寒风分食完红薯,手心里都暖烘烘的。
回家的路上,雪越下越大,公交车走走停停,车厢里挤满了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小宇趴在林伟腿上睡着了,口水浸湿了他的袖口。张岚靠着车窗,看着外面白茫茫的街景,轻声说:“今天对账,这个月工资发了两千七,比上个月多了两百全勤奖。”
“厉害啊。”林伟摸了摸她的头发,“我今天结了工钱,加上扫街和物流的钱,一共八千三。”
“这么多?”张岚眼睛瞪圆了,“够还借呗的一期了。”
“嗯,明天就转过去。”林伟看着她冻得发紫的耳垂,心里有点疼,“要不……这个月别存那么多了,给你买双棉鞋?你那双都开胶了。”
“不用,我那鞋还能穿。”张岚摇摇头,“省下的钱能多还五百呢。再说了,超市有暖气,不冷。”她顿了顿,又说,“对了,我今天帮李姐带了趟货,她给了我五十块跑腿费,我买了点面条和青菜,晚上给你们煮热汤面。”
林伟没再说话,只是把她的手揣进自己兜里。她的手很凉,指关节因为常年理货有些变形,掌心还有几道浅浅的裂口——那是冬天搬冻货时被冰碴划的。
回到平房时,母亲已经把炉子烧得旺旺的,屋里暖融融的。父亲坐在藤椅上,盖着厚棉被,正盯着窗台上的多肉植物出神。那些胖乎乎的叶片上落了层薄灰,却透着股倔强的绿。听见动静,他转过头,看见小宇,嘴角牵起个浅浅的笑。
“叔,我们回来了。”张岚放下东西就往厨房钻,“我煮面去,加了鸡蛋和青菜。”
林伟把小宇抱到床上盖好被子,走到父亲身边,帮他掖了掖被角:“今天感觉咋样?透析的时候没难受吧?”
父亲摇摇头,指了指窗台的多肉,又指了指墙角的纸箱子。林伟这才发现,箱子里堆满了捆得整整齐齐的废纸和塑料瓶,比上次又多了大半箱。“您又捡这么多?”他鼻子有点酸,“天这么冷,别出去了。”
父亲没说话,只是慢慢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胳膊,眼神里带着股不容分说的执拗。林伟知道,这是父亲能为这个家做的为数不多的事——捡废品换的钱虽然少,却是他一点一点攒起来的心意。
厨房里很快飘出了面香。张岚端着两大碗热汤面出来,碗里卧着金黄的荷包蛋,翠绿的青菜浮在奶白色的汤里,还撒了把鲜红的辣椒油。“快吃,趁热。”她把一碗推到林伟面前,又给母亲盛了小半碗,“妈,您也吃点。”
林伟拿起筷子,刚嗦了一口面,烫得直哈气,心里却暖得厉害。汤里放了胡椒粉,辣丝丝的,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张岚坐在他对面,小口小口地吃着,时不时给父亲夹一筷子煮软的青菜。
“对了,”张岚突然想起什么,“今天王大爷来超市买酱油,说他孙子满月,下周六请客,让咱们务必去。”
“得随礼吧?”林伟问。
“嗯,我问了李姐,说随两百就行。”张岚扒拉着面条,“我从这个月的生活费里省,不影响还款。”
“我去吧,你那天上班。”林伟说,“正好我也该谢谢王大爷,上次他给的小米粥……”
“知道你记着。”张岚笑了笑,“我买了两袋奶粉,你到时候提着,比光给钱实在。”
吃完面,张岚收拾碗筷,林伟坐在桌边算账。他拿出那个卷角的记事本,一笔一划地写着:
“12月收入:林伟8300 + 张岚2700 + 跑腿费50 = 11050”
“支出:透析费1200 + 医药费350 + 生活费1500 + 随礼200 = 3250”
“还款:借呗3200 + 美团1000 = 4200”
“结余:11050 – 3250 – 4200 = 3600”
他把结余的数字圈了圈,心里踏实了不少。这是他们第一次单月结余超过三千,虽然离还清债务还差得远,但看着本子上越来越小的欠款总额,总觉得日子像这锅里的热汤面,慢慢熬出了滋味。
张岚洗完碗出来,凑过来看记事本:“比上个月多存了八百呢。”她拿起铅笔,在“结余”下面画了个小小的对勾,“等开春,就能把花呗的逾期罚息清了。”
“嗯。”林伟合上本子,“明天我去银行转账,顺便把爸的药买了。对了,小宇的学费该交了吧?”
“下月初交,我已经攒够了。”张岚从抽屉里拿出个铁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沓钱,“这里有一千二,够了。”
林伟看着她认真数钱的样子,突然觉得很安心。以前他总觉得钱是挣不完的债,是压在肩上的山,可现在,看着两人一起一笔一笔攒起来的数字,听着厨房里水壶“呜呜”的声响,闻着屋里淡淡的煤烟味,突然明白,日子从来不是靠某一笔大钱撑起来的,而是靠这些细碎的、带着烟火气的积攒。
夜里,林伟被冻醒了,窗外的雪还在下,透过窗缝能听见“簌簌”的落雪声。他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张岚,她睡得很沉,眉头却微微皱着,像是在梦里还在算账。林伟伸手帮她抚平眉头,指尖触到她脸颊的瞬间,她迷迷糊糊地往他怀里钻了钻,嘴里嘟囔着:“面条……再加点辣椒……”
林伟笑了,把她搂得更紧了些。
第二天一早,林伟去银行转完账,特意绕到菜市场,买了块五花肉和一把茴香。张岚昨晚说想吃饺子,他想着今天正好有空,包点冻在冰箱里,她下班回来能省点事。
路过废品站时,他进去把父亲攒的那些废品卖了。老板称完重,递给了他二十七块五毛钱。林伟捏着那些皱巴巴的零钱,突然想起父亲坐在藤椅上,一边晒太阳一边整理废纸的样子——他的动作很慢,手指抖得厉害,却每张纸都捋得平平整整,像是在做什么重要的活儿。
回到家,母亲正在给父亲喂药。父亲看见他手里的肉,眼睛亮了亮,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中午包饺子,茴香猪肉馅的。”林伟笑着说,“您得多吃几个。”
父亲点点头,忽然从枕头底下摸出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些一元、五角的硬币,还有几张皱巴巴的十元纸币。他把钱往林伟手里塞,含糊地说:“攒……攒的……”
林伟的手一抖,硬币“叮叮当当”掉在地上。他蹲下去捡硬币,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这些钱,是父亲顶着寒风,在垃圾桶里一点一点捡回来的;是他戴着老花镜,一张一张捋平,一个一个数清楚的;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能为这个家分担的重量。
“爸……”林伟哽咽着,把钱塞回父亲手里,“您留着,买点自己想吃的。”
父亲却执拗地把钱推回来,眼神里带着股不容拒绝的认真。母亲在一旁抹着眼泪:“你就拿着吧,这是你爸的心意。他说……他说不能光让你们年轻人扛着。”
林伟握紧那捧带着父亲体温的零钱,硬币硌得手心发疼,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他突然明白,支撑一个家的从来不是某个人的单打独斗,而是这些细碎的、笨拙的、却滚烫的心意——是张岚下班后冻红的鼻尖,是父亲攥在手心的零钱,是小宇省下来的那颗糖,是母亲总往他碗里夹的那口菜。
中午的饺子煮好了,热气腾腾地端上桌。父亲吃了三个,小宇吃了八个,张岚视频里看见饺子,笑着说“晚上我也得吃”。林伟看着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的样子,窗外的雪还在下,屋里的炉子“咕嘟咕嘟”烧着水,饺子的香气混着煤烟味,在不大的平房里弥漫开来。
他知道,债务还没还清,苦日子还得熬一阵子。但此刻,看着碗里冒着热气的饺子,听着父亲含糊的笑声,他突然觉得,那些曾经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数字,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因为他不是一个人在走这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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