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网络追踪事件后,气氛带上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重。雷克斯不再提及那天的事,林安也不敢再问。
雷克斯待在书房的时间更长了。那些金属零件的拆卸声有时会持续到深夜。林安偶尔送茶水点心进去,能看到工作台上散落着更加复杂精密的图纸和闪着微光的元件,有些结构明显不属于民用范畴,甚至带着一种危险的锐利感。
雷克斯沉浸其中时,周身那股死寂的气息会淡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全神贯注的锐气,仿佛一头蛰伏已久、开始默默舔舐爪牙、准备狩猎的猛兽。
林安没有打扰他。他只是更细心地照料着药圃,尝试着调配效果更好的舒缓药膏和内服药剂。
他发现自己似乎在这方面有些天赋,在雷克斯初步指导之后,他已经能够调配极为复杂的药,甚至还能做一些深入的研究。
或许因为穿越前的专业和穿越带来的某种福利,他现在对虫族植物的药性异常敏感,总能微妙地调整比例,达到更好的效果。
一天,他新调配了一种针对深度神经痛的药膏,里面加入了他反复提纯的月光藓精华。晚上,他将药膏放在雷克斯书房门口。
第二天清晨,他发现药膏被取走了。门口还放着一本厚厚的、纸质古朴甚至有些残破的旧书。书名是《星域稀有药用植物图谱及活性提取初探》,著作者的名字已经被磨损看不清,但里面的内容远比星网上的公开资料深入百倍,甚至记载了许多近乎失传的秘方和提炼手法,书页空白处还有许多锋利的、与雷克斯字迹极其相似的笔记和批注。
林安如获至宝。他明白,这是雷克斯的回应。一种无声的、笨拙的信任和分享。
他沉迷进那本书里,对照着院子里的草药,废寝忘食地研究。他发现了一种名为“凝神兰”的稀有植物的记载,这种植物的花粉对稳定精神域、修复因强烈情绪冲击和旧伤导致的精神力紊乱有奇效。
而书上批注提到,帝都星郊外的迷雾峡谷深处,可能有残存的野生种群。
这个发现让他心跳加速。雷克斯的精神状态,始终是悬在他心头的一根刺。
他想为他悄悄做些什么。他按照书上的记载,准备了采集工具和保存容器,选择了一个雷克斯似乎沉浸在新装备调试中的日子,留下一张“我去附近集市看看新到的种子”的纸条,便独自一虫搭乘公共悬浮车,前往郊外的迷雾峡谷。
峡谷入口雾气弥漫,植被茂密,与帝都星的繁华高科技感格格不入,仿佛另一个原始世界。林安凭着书上的描述和一种莫名的直觉,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峡谷深处摸索。
他找到了凝神兰。几株在峭壁缝隙间顽强盛开的、散发着微弱蓝光的奇异兰花。
然而,就在他小心翼翼采集花粉的时候,脚下常年被雾气浸润的岩石突然松动!
他惊呼一声,整个虫瞬间失重,沿着陡峭湿滑的岩壁滚落下去!天旋地转中,他拼命想要抓住什么,荆棘和锐石划破了他的衣服和皮肤,最终后背重重撞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剧痛袭来,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一阵阵刺骨的寒意和剧痛中醒来。四周是浓得化不开的雾气,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发现自己躺在谷底一条冰冷的溪流边,左腿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稍微一动就钻心地疼。全身像是散了架,通讯器也不知所踪。
恐惧笼罩了他。这里荒无虫烟,夜间气温会骤降,还有未知的虫族野兽……
他会不会死在这里?
“雷克斯……”他无意识地喃喃出声,声音带着哭腔。冰冷的河水不断冲刷着他的身体,带走他的体温。意识开始逐渐模糊。
就在他几乎要再次昏迷过去的时候,远处似乎传来了什么声音。像是……某种引擎极限运转的、低沉而暴躁的嗡鸣,正在快速接近!
紧接着,一道刺目的白光破开浓雾,如同利剑般扫过谷底!
林安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了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一架改装得极其粗犷、充满了战场暴力美学、甚至能看到明显焊接痕迹的深黑色小型突击舰,正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完全不符合安全条例的姿态,低空悬停在峡谷上方!强劲的气流吹散了周围的雾气,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突击舰的舱门猛地打开。
一个身影甚至等不及悬梯落下,直接从中跃下!
沉重的军用外骨骼包裹着他,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巨响,砸碎了溪边的石块。幽蓝的光芒在昏暗中剧烈闪烁,显示出其超负荷的运转状态。
是雷克斯。
他此刻的样子,是林安从未见过的。那身外骨骼显然经过了紧急改装,加装了额外的动力单元和探测装置,还在冒着过热的白烟。暗银面具下的双眼,不再是冰冷的死寂或压抑的愤怒,而是带着焦急和暴戾。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守护领地的远古凶兽。
“林安!”
嘶哑的吼声穿透引擎的轰鸣,带着一种几乎撕裂声带的恐惧和愤怒。
他几步冲到溪边,外骨骼蹲下时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他完全无视了冰冷的溪水,那双覆盖着甲质的手,此刻竟有些颤抖地、小心翼翼地碰触到林安冰冷的脸颊,感受到那微弱的呼吸。
“你……”雷克斯的声音卡住了,眼中的情绪最终化为一种沉甸甸的、令虫窒息的后怕和滔天怒意,“你这个……蠢货!”
他动作却极其迅速而轻柔,小心地检查了一下林安腿上的伤,然后迅速从外骨骼内置的应急医疗单元里取出固定支架和镇痛剂,手法专业利落到极致。
冰冷的镇痛剂注入体内,林安的疼痛稍减,意识清醒了一些。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面具,看着那双为他而焦急暴怒的双眼,鼻子一酸,眼泪混着脸上的泥水一起流了下来。
“……凝神兰……”他虚弱地、固执地抬起手,将紧紧攥在手里、哪怕昏迷也没松开的小小花粉收集管,递向雷克斯,“……对你有用……”
雷克斯的动作猛地顿住。他低头,看着那管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微蓝光芒的细小花粉,又看向林安狼狈不堪、却满是固执和关切的脸。
外骨骼剧烈的嗡鸣声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那滔天的怒意和暴戾,像是被一种更强大的、无法理解的情感猛地击中,瞬间凝固,然后一点点碎裂、剥落。
他沉默了足足好几秒。眼中的赤红缓缓褪去,只剩下一种极其深沉的、复杂的情绪。
他伸出手,极其缓慢地、几乎是郑重地,接过了那管似重逾千斤的花粉。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林安冰冷的手指。
然后,他俯下身,用外骨骼小心地、稳固地,将林安整个虫打横抱起,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闭嘴。”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哽咽,粗暴地命令道,却将林安更紧地、更安全地护在怀里,“别说话了。”
他抱着林安,一步步走向那架如同黑暗守护神般悬停的突击舰。引擎的轰鸣声似乎都变得低沉而温和起来。
林安靠着他冰冷坚硬却无比安稳的胸膛,感受着那强而有力的心跳隔着金属传来,终于彻底放松下来,沉沉睡去。
在他彻底失去意识前,似乎感觉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轻轻落在了他的额头上。
像是一个克制了太久、终于失控的触碰。
也像是一个无声的、沉重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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