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由小翠偷偷送来的馒头,像一颗投入冰湖的小石子,在念安死寂的心里漾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但很快,湖面又恢复了原有的冰冷与平静。
日子一天天过去,念安被彻底遗忘在二楼尽头的房间里。
出院后的“反省”似乎没有期限。房门依旧每天从外面锁着,只有三餐时间,张妈会端着简单的饭菜进来,通常是些没什么油水的素菜和一小碗米饭,放下碗,看着她吃上几口,便又很快收走,仿佛多待一秒都会沾染上晦气。晚上会来帮她简单洗漱,然后再次落锁。
念安很安静,安静得几乎像个哑巴。
她不再试图和张妈说话,不再问爸爸什么时候能让她出去,甚至不再用那双大眼睛流露出任何渴望或委屈。她只是沉默地接过食物,沉默地咀嚼,沉默地完成张妈要求的每一件事。
她的活动范围仅限于这个冰冷的房间和附属的小洗手间。窗外光秃秃的树枝上,最后几片顽固的叶子也终于被寒风卷走,只剩下干枯的枝桠,直愣愣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像极了某种绝望的符号。
她唯一的慰藉,是那只断了脖子的木头天鹅。
她把它放在枕头边,每天醒来第一眼就要看到它,睡觉前也要用手轻轻碰一碰。她用张妈拿来给她擦脸的、粗糙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天鹅断裂的脖颈,试图磨平那些尖锐的木刺,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个易碎的梦。
她还会对着它说话。
用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气音,喃喃地,断断续续地。
“妈妈,今天下雨了,窗户上都是水珠,一颗一颗,像眼泪一样。”
“妈妈,张妈今天端来的菜里,有一小块肉,我偷偷藏起来,想留给你的……可是,它冷了,硬了,不好吃了……”
“妈妈,哥哥今天在楼下弹钢琴了,真好听……可是,他弹错了一个音,只有我听见了……”
“妈妈,安安好想你……他们都说,是我害死了你……是真的吗?”
每一次自言自语到最后,总是以无声的流泪结束。她把眼泪蹭在天鹅冰凉的木头上,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委屈和思念传递给另一个世界的母亲。
这天下午,张妈照例送来晚饭——一碗寡淡的白粥和一碟咸菜。放下碗时,她难得地多看了念安一眼,或许是这孩子过于沉寂的状态让她心里偶尔也会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她含糊地提了一句:“先生和老太太明天要带浩少爷去温泉山庄住几天,家里清静,你……你也安分点。”
念安正小口喝着粥,闻言,握着勺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
他们又要出去了。
去好玩的地方,住温暖的山庄。
而她,依旧被锁在这个冰冷的“牢笼”里。
她没有回应,继续沉默地喝完了碗里的粥,连咸菜都吃得干干净净。
张妈收了碗筷,像往常一样锁上门离开了。
房间里重新剩下念安一个人。她没有像平时那样立刻蜷缩到床上,而是走到窗边,踮起脚尖,努力望向别墅大门的方向。
夜幕开始降临,华灯初上。没过多久,她就看到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亮起车灯,缓缓驶出了大门。她甚至能隐约看到车里晃动的身影,听到沈浩兴奋的、隔着距离显得模糊的喊叫声。
车子消失在夜色深处,连同那一点点模糊的喧闹,也彻底不见了。
整栋别墅,真的彻底安静了下来。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空虚和孤寂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以前虽然也被关着,但至少知道这栋房子里还有别人,哪怕那些人是厌恶她的、忽视她的,也终究是“存在”的。
可现在,空了。
除了楼下可能留着一两个值班的佣人,这偌大的、冰冷的房子里,好像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一种莫名的恐慌攫住了她。
她退回床边,抱紧了那只木头天鹅,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窗外风声呼啸,吹动着窗户发出轻微的“哐当”声,在这死寂的环境里,听起来格外瘆人。
她怕黑,怕这种绝对的安静。
对了,灯!
念安猛地抬起头,目光投向房间门口墙壁上的电灯开关。
那个开关,她够不到。平时都是张妈进来开灯,离开时关灯。但是她从未自己触碰过。
一个大胆的、从未有过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微弱火星,突然在她脑海里闪现。
他们都不在家……没有人会知道……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心脏怦怦地跳得厉害。她搬过房间里唯一一把沉重的木质椅子,费力地把它拖到门边的开关下方。
椅子很高,对于五岁的她来说,爬上去是一件充满危险的事情。她咬了咬牙,用尽全身的力气,手脚并用地往上爬,膝盖和手肘在粗糙的木头椅子上磨得生疼,有好几次差点摔下来。
终于,她颤巍巍巍地站在了椅子上,高度刚好让她能够到那个白色的开关面板。
她伸出因为用力而有些颤抖的小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塑料开关。
往下按。
“啪。”
一声清脆的轻响。
头顶那盏她从入住这个房间起,就从未由自己掌控过的、散发着惨白光芒的吸顶灯,应声而亮!
耀眼的光芒瞬间驱散了房间里的黑暗,也刺得念安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她站在椅子上,仰着头,呆呆地看着那盏亮着的灯,仿佛看到了某种神迹。
光……
是她自己打开的灯。
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叛逆、恐惧和微弱成就感的感觉,在她胸腔里涌动。她好像……做了一件“不被允许”的事情。一件小小的,却只属于她自己的事情。
她没有立刻从椅子上下来,就那样站着,仰头看着灯光,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眼睛被光刺得发酸,才小心翼翼地爬下椅子。
有了光,房间似乎没有那么冰冷和可怕了。
但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空寂感,并没有完全消失。
她在明亮的房间里踱步,从床边走到窗边,再从窗边走到门口,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罩子里的小飞虫,焦躁而不安。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床头柜的抽屉上。
那里放着张妈随手扔进去的几支蜡笔和几张废弃的打印纸背面,大概是以前哪个佣人遗落在这里的。
一个更大胆的念头,如同藤蔓般疯狂滋生。
她走到床边,拿出了一支红色的蜡笔,又抽出了一张表面还算干净的打印纸。
然后,她拿着纸和笔,重新爬上了那把椅子,站到了开关旁边。
她看着眼前洁白光滑的墙壁,心脏再一次剧烈地跳动起来,这一次,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她举起红色的蜡笔,用力地,在那片象征着规则和禁锢的白色墙壁上,画下了第一道歪歪扭扭的竖线。
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她画得很慢,很用力,红色的蜡笔屑簌簌落下。她不是在涂鸦,她是在计数。
每画下一道,就代表她被关在这个房间里的第一天。
她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就从出院那天开始算起。她努力回想着张妈送饭的次数,回望着窗外天色明暗交替的次数。
一道,两道,三道……十道……二十道……
红色的痕迹越来越多,像一道道细小的伤口,爬满了那片冰冷的白色墙壁。
她画得专注而认真,小脸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红,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在这个过程中,那种恐慌和空虚感似乎被暂时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发泄的、带着痛楚的快意。
没有人关心她,没有人记得她。
那她就自己记住。
记住这被囚禁的每一天。
当她觉得大概画够了,可能已经有三十多道的时候,她才停下来。一片密密麻麻的红色竖线,占据了门边墙壁不小的一块面积,触目惊心。
她看着自己的杰作,大口地喘着气,握着蜡笔的手心里全是汗。
就在这时,楼下似乎隐约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可能是留守的佣人在巡查?
念安吓得浑身一僵,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她慌忙把蜡笔和剩下的纸塞进睡衣口袋,手忙脚乱地从椅子上爬下来,用力将沉重的椅子推回原处。
然后她飞快地跑到床边,掀开被子钻了进去,连头一起蒙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
她听到了脚步声上了二楼,在走廊里走动,似乎在她门口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然后又渐渐远去。
虚惊一场。
念安猛地掀开被子,大口呼吸着,小脸因为刚才的惊吓和憋气而涨得通红。
她重新看向那片墙壁上密密麻麻的红色竖线,在灯光的照射下,像一簇簇燃烧的、沉默的火焰。
没有人发现。
这是她的秘密。她的,无声的抗议。
她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也许明天张妈来就会看到,然后告诉爸爸,换来更严厉的惩罚。
但那又怎么样呢?
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继续被关着而已。
她躺回床上,关掉了房间里明亮的顶灯,只留下洗手间里那盏昏暗的、不会被门外看到的小灯。
黑暗中,那片红色的印记仿佛依然在她眼前晃动。
她抱紧了怀里的木头天鹅,第一次,在嘴角勾起了一抹极其微弱的、带着点冰冷弧度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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