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青缎狐皮斗篷被戴云英仔细叠好,收在了箱笼最底层。这不是她该用的东西,更像一道无形的符咒,提醒着她已然不同的处境和那位帝王莫测的心思。
自雪日之后,戴云英在御书房的差事悄然发生了变化。高顺不再只让她做些洒扫搬运的粗活,偶尔会让她整理一些已批阅完毕、准备归档的非机密奏章,或是誊抄几份无关紧要的文书。
这看似微小的权限提升,却为戴云英打开了一扇窥探这个帝国运作机制的窗户。她如同海绵吸水般,贪婪地汲取着一切信息:各地的民生状况、官员的办事风格、财政的粗略流向……她默默地在心中构建着属于这个时代的“数据库”。
梁珩似乎也习惯了在午后或傍晚,独自在御书房处理一些不那么紧急的政务时,留她在旁伺候笔墨。他依旧很少与她说话,但那种无形的压力似乎减轻了些,更像是一种……默许的共存。
这夜,窗外月色清冷,已是亥时三刻。御书房内灯火通明,梁珩埋首于一堆关于北方军镇粮饷调拨的文书里,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凝重。
戴云英安静地侍立在阴影里,如同一个没有存在感的影子,只在需要研墨或换茶时,才悄无声息地上前。
梁珩放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长时间的专注让他精神困顿,可脑中纷乱的思绪却无法停歇。
“更衣,朕要安歇了。”他声音沙哑地吩咐。
高顺今夜不当值,当值的小太监有些笨手笨脚,捧来的常服腰带系得松松垮垮。梁珩不耐地皱了皱眉。
戴云英见状,犹豫了一瞬,还是上前一步,低声道:“陛下,让奴婢来吧。”
梁珩睁开眼,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审视,却没有反对。
戴云英垂着眼,上前替他解开原本系得不好的腰带,然后拿起那件月白色的常服,动作轻柔而熟练地替他穿上。她的手指不可避免地偶尔触碰到他里衣的布料,隔着薄薄的丝绸,能感受到其下坚实的肌肉和温热的体温。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起来。
她靠得很近,发间没有任何香粉气息,只有一种干净的、带着淡淡墨香的味道,奇异地抚平了他心头的几分焦躁。梁珩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低垂的、微微颤动的长睫上,那专注而谨慎的神情,与他平日里见惯了的或谄媚或畏惧的面孔截然不同。
“你似乎,不怕朕了?”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戴云英系着衣带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声音平静:“陛下天威浩荡,奴婢敬畏于心。只是尽心做事,不敢怠慢,便也顾不得怕了。”
好一个“尽心做事,顾不得怕”。梁珩心中微哂,这话倒是实在。
穿戴整齐,他却并无睡意,目光扫过角落书架旁放着的一副未收起的棋盘。
“会下棋吗?”他忽然问。
戴云英心中再次一动。琴棋书画,原主只略微碰过围棋,技艺粗浅。但她前世为了与重要客户拉近关系,曾专门苦练过一段时间,水平尚可。
“略懂皮毛,不敢在陛下面前献丑。”她谨慎地回答。
“无妨,陪朕手谈一局,解解乏。”梁珩已率先走向棋盘。
这不是询问,是命令。
戴云英只能应是,上前在他对面跪坐下来。
棋局开始。戴云英起初谨小慎微,落子完全遵循原主记忆中粗浅的定式,甚至故意露出几个破绽。梁珩下得随意,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碾压姿态。
然而,十几手过后,戴云英察觉到他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因军饷事务带来的烦躁。她心念电转。
一味示弱,或许能保全自身,但无法真正引起他的兴趣。这位帝王,需要的是能让他暂时忘却烦恼的“对手”,而非一个唯唯诺诺的应声虫。
她悄悄改变了策略。落子依旧不显山露水,却开始在不经意间,设下几个精巧的陷阱,并非为了赢,而是为了引导。她的棋路变得灵活起来,时而稳健防守,时而奇兵突出,总能在梁珩觉得沉闷时,恰到好处地挑起一丝需要认真思考的波澜。
梁珩起初并未在意,直到一次,他随手一子落下,自以为能将对方一片棋逼入绝境,却见戴云英指尖夹着一枚黑子,沉吟片刻,轻轻落在了一个他完全未曾预料的位置上。
一子落,满盘活。不仅化解了他的攻势,反而隐隐对他中腹的大龙形成了反包围之势!
梁珩执子的手顿在了半空。他猛地抬头,看向对面依旧低眉顺眼的女子,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这绝不是“略懂皮毛”能下出的棋!这手棋,看似平和,内里却藏着峥嵘,需要极强的大局观和计算能力!
他收起了全部的轻视,开始真正将眼前这个宫女,当成了一个需要认真对待的“对手”。
接下来的对弈,节奏陡然加快。梁珩全力以赴,戴云英也终于不再完全掩饰,将前世与那些商场老狐狸博弈时练就的算计和布局能力,小心翼翼地展露出来。
书房内只剩下清脆的落子声。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交织在一起。
最终,戴云英以微弱的半目之差,“惜败”于梁珩。
梁珩放下棋子,长长舒了一口气,多日积压的烦闷仿佛随着这局酣畅淋漓的对弈消散了大半。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戴云英,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
“你这棋,跟谁学的?”他声音里带着探究,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棋逢对手的兴奋。
“奴婢父亲曾教过一些,其余……是自己胡乱看的棋谱,胡乱琢磨的。”戴云英避重就轻。
“胡乱琢磨?”梁珩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夜色中显得有些低沉磁性,“你这胡乱琢磨,倒是比许多翰林院的学士还要精妙。”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月色,半晌,才缓缓道:“今日这局棋,朕很尽兴。下去吧。”
“是,奴婢告退。”戴云英行礼,悄然退下。
走出御书房,夜风拂面,她才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微微浸湿。今夜,她冒险走出了一步险棋。
但回想梁珩最后那灼灼的目光和略带轻松的语气,她知道,这步棋,走对了。
她不再仅仅是一个“有用”的宫女,更是一个能与他精神层面产生共鸣的、“有趣”的存在。
感情的幼苗,在无声的棋局与默契的交锋中,悄然滋长。

维C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