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局未尽兴的棋,像一颗投入梁珩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久久未平。戴云英这个名字,在他心中不再只是一个“有用”、“冷静”的符号,而是蒙上了一层“聪慧”、“耐人寻味”的光晕。
几日后的午后,戴云英正按照吩咐,将一批已批复的普通政务奏章分类整理,准备送往内阁归档。她做得很仔细,并非简单地按时间或部门堆放,而是下意识地根据奏报内容和皇帝朱批的倾向,进行更细致的归类——关于农事的放一处,涉及刑名的归一类,有关边镇军务的则单独整理。
就在她抱着一摞整理好的奏章,准备送往偏殿暂存时,御书房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和高顺低声的通传:“陛下,谢丞相到了。”
“宣。”梁珩的声音从内间传来。
戴云英闻声,立刻垂首退至墙边,让出通道。
只见一位身着紫色麒麟补子朝服的年轻男子稳步走入。他身形挺拔,面容清俊,眉眼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温润,但行走间步履生风,自有一股清流不折的风骨。这便是大梁朝最年轻的丞相,寒门领袖——谢云舒。
谢云舒目不斜视,径直入内与梁珩议事。戴云英并未抬头,却能清晰地听到里面传来的对话声,话题正是困扰梁珩多日的南方盐政。
“……陛下,盐税乃国库重要来源,如今被几大世家把持,层层盘剥,官盐价高而质劣,私盐泛滥,民怨渐起,国库却未见充盈……”谢云舒的声音清朗从容,分析问题一针见血。
“朕岂不知?”梁珩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然盐务积弊已久,牵一发而动全身,那些世家在朝堂内外盘根错节,轻易动不得!”
“臣以为,堵不如疏。或可考虑在部分地区引入新制,比如,将盐场经营权部分下放,允许民间资本参与,朝廷课以重税并严格监管,打破世家垄断……”
戴云英抱着奏章的手臂微微发紧。谢云舒的思路,在这个时代已属大胆创新,触及了制度改革的边缘。她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欣赏,这位年轻的丞相,确有真知灼见。
然而,梁珩的顾虑更深:“此法虽好,但如何确保民间资本不与世家勾结?如何监管?稍有不慎,便是为虎作伥!”
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显然,具体的操作细节和风险控制是最大的难题。
就在这时,戴云英怀中那摞奏章最上面的一份,因她方才听得入神,手臂微松,竟滑落了下来,“啪”地一声轻响,散落在地。
这声响动在略显凝滞的议事氛围中显得格外清晰。
高顺立刻皱眉瞪向她。
戴云英心中一紧,连忙蹲下身去捡。
殿内的谈话也暂时中断。谢云舒的目光循声望去,第一次注意到了门外那个低着头,正手忙脚乱却依旧努力保持镇定收拾奏章的宫女。
他的目光原本只是随意一扫,却在掠过那些被戴云英分类整理好的奏章时,微微一顿。
那些奏章……并非胡乱堆放。农事、工刑、兵备……分类清晰,井然有序。这绝非一个普通宫女会做的,甚至比许多衙门里的小吏做得还要妥帖。
谢云舒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戴云英迅速拾起所有奏章,再次垂首告罪。
梁珩摆了摆手,并未追究,心思仍在盐政上。
戴云英不敢再留,抱着奏章快步退向偏殿。就在她经过门口时,一阵风从窗外卷入,将她怀中几份未捆扎牢固的奏章吹散了几页。
她下意识地低呼一声,正要弯腰,一只骨节分明、带着淡淡墨香的手却先她一步,帮她拾起了飘落到脚边的一页。
戴云英抬头,正对上谢云舒温和而带着探究的目光。
“小心些。”他将那页纸递还给她,声音清润。
“多……多谢大人。”戴云英接过,飞快地低下头,耳根微热,不知是窘迫还是因为对方那过于澄澈的目光。
谢云舒看着她慌忙离去的身影,又瞥了一眼她怀中那摞分类清晰的奏章,以及地上残留的、她方才整理时无意中用指尖在尘埃中划下的几个简易符号(那是戴云英习惯性做的简易标记),心中疑窦更深。
这个宫女,似乎很不一般。
议事完毕,谢云舒告退出来,经过偏殿时,隐约听到里面两个小太监在低声议论:
“……就是她,上次差点摔了陛下的玉佩……”
“……听说前几日晚间,还陪陛下下棋了呢……”
“……识得字,心算也极快,高公公都让她帮忙核对些简单的账目了……”
陪陛下下棋?核对账目?
谢云舒脚步未停,面色如常,心中却已波澜微起。他想起方才那宫女分类奏章时显露出的条理,拾起纸页时那瞬间对视中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聪慧与镇定,绝非寻常宫娥所有。
一种混杂着好奇、欣赏,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情绪,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他未曾想到,在这深宫之中,除了陛下,竟还有如此心思奇巧、隐而不露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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