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子玉摇摇晃晃,几乎将半杯酒洒在了李承乾的案几上。
他站定后深吸一口气,努力摆出才子的派头,只是那醉眼惺忪的样子,更像只找不着北的醉猫。
“太子殿下。”
他拉长了语调,带着浓重的鼻音,
“您心系农耕,志在铁匠,实乃务实之举。
在下不才,偶得几句歪诗,专为殿下这等务实之人所作。”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夸张的吟诵腔调开口:
“《咏沐猴》——”
“东宫有俊杰,不读圣贤书。”
“终日弄砂石,妄想把金炼。”
“身披荆棘甲,自诩血性汉。”
“可叹沐冠者,终究是猢狲!”
诗毕,全场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声。
这诗可谓恶毒至极,直接将李承乾比作沐猴而冠的猢狲,嘲讽他不学无术,所作所为皆是跳梁小丑的行径。
程处默“噌”地站起来,拳头捏得嘎吱响,怒吼道:
“卢子玉!你他娘的放什么狗屁?找打是不是。”
李泰假意呵斥道:
“卢先生!你醉了。怎可对太子殿下如此无礼?”
卢子玉得意的对着程处默晃了晃手指:
“程小公爷,此乃风雅之地,动粗有辱斯文。”
他又看向李承乾,挑衅般地举起酒杯,
“殿下,觉得在下这首歪诗可能入耳?
若觉不堪,殿下亦可指点一二嘛,哈哈!”
所有人都等着李承乾的反应。
是暴怒打人,坐实“疯批”之名?
还是羞愧难当,掩面而走?
李承乾却笑了。
他不是冷笑,也不是怒极反笑,而是一种开怀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前仰后合,甚至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好!好一个沐冠者!
卢先生果然才思敏捷。”
他这一笑把所有人都笑懵了。
连卢子玉脸上的得意之色都僵住了。
李承乾笑够了,猛地抓起自己案几上那个硕大的酒壶,拔开塞子,不是往杯里倒,而是直接仰起头,“咕咚咕咚”对着壶嘴豪饮起来。
清澈的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浸湿了火红的胡服前襟,更添几分狂放不羁。
“砰!”他将喝空了一半的酒壶重重顿在案几上,发出巨响,吓了众人一跳。
他站起身来,身形因为微醺而有些摇晃,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推开想要搀扶的程处默,一步踏出席位,走到了宴会厅相对空旷的地方。
他环视四周,看着那些等着看笑话的脸,最后目光落在卢子玉那呆滞的脸上,朗声开口:
“指点?就你那几句给孩子开蒙都嫌丢人的顺口溜,也配让孤指点?”
“听好了!什么叫诗!什么叫喝酒!什么叫特么的豪情!”
随即,一声仿佛来自亘古的吟唱响彻楼阁: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第一句出口,如同惊雷炸响。
那磅礴的意象,那奔放的气势,瞬间将所有嘈杂与嗤笑压了下去。
整个锦绣楼,只剩下那红衣少年带着醉意的声音。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时光易逝,人生短暂的慨叹,如此沉重,又如此壮阔,像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几个原本抱着轻蔑态度的老儒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眼中露出了骇然之色。
李承乾脚步虚浮,却如同踏在节拍上,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整个天地: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他每吟一句,在场文人才子的脸色就变一分。
那字里行间透出的自信、狂放、豁达,是他们从未在任何诗文中感受到的。
这已经不是诗,这仿佛是仙人在云端吟唱的天籁。
李泰手中的酒杯不知何时已经倾斜,酒水洒在了他月白的儒衫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盯着场中那个狂放的身影。
卢子玉更是张大了嘴巴,那点醉意和得意早已被这惊天动地的诗篇冲击得荡然无存。
李承乾越吟越快,气势越来越盛,他猛地回身,指向程处默、指向那些目瞪口呆的才子、指向李泰,最后指向自己: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他哈哈大笑,笑声中带着无尽的洒脱: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他一边吟诵,一边抄起自己案几上那还剩半壶酒的酒壶,晃晃悠悠地再次走到已经完全石化的卢子玉面前。
“五花马,千金裘。”
他吟出最后一句,目光直视卢子玉那空洞的双眼,嘴角勾起极致嘲讽的弧度,
“呼儿将出换美酒。”
话音未落,他手臂一扬,将那半壶尚带着余沥的酒液,对着卢子玉的脸毫不客气地泼了过去。
“与尔同销万古愁!”
“噗——”
酒水劈头盖脸,淋了卢子玉满头满身,将他浇成了一个落汤鸡,那精心打理的头发和文士衫彻底毁了。
“呃!”
卢子玉被呛得连连咳嗽,狼狈不堪。
李承乾看着他那副尊容,嫌弃地撇了撇嘴,将空酒壶随手扔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与你同销万古愁?”
他嗤笑一声,
“你也配!”
说罢,他再不看那呆若木鸡的卢子玉和满场寂静的众人,对着同样处于震撼懵逼状态的程处默等人一挥手。
“走了!这地方的酒,喝着没劲。
处默,回去孤请你喝更好的。”
他哈哈大笑着,转身就往外走,那火红的背影在满堂烛光下,显得如此嚣张,如此刺眼,又如此光芒万丈。
程处默等人如梦初醒,连忙跟上,一个个与有荣焉,挺胸抬头,仿佛刚才那惊世诗篇是他们作出来的一般。
直到李承乾一行人消失在锦绣楼门口,大厅里才仿佛解除了定身法。
“噗通”一声,精神受到巨大冲击加上酒精与羞辱的多重打击,卢子玉直接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但此刻,没人关心他。
所有人的脑海里,还在反复回荡着那如同仙音般的诗句。
不知是谁,带着无比的震撼问了一句:
“这……这真是太子殿下作的诗?”
没有人能回答。
李泰死死攥着拳头,他看着李承乾离去的方向,眼中不再是单纯的嫉恨,而是第一次涌上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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