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很小,也很简陋,只有七八平米。
一个用砖头和水泥砌起来的灶台,占据了大半空间,上面放着两口大铁锅,锅底积着厚厚的黑灰,锅沿上还有烧焦的痕迹。灶台的墙壁被多年的烟火熏得漆黑,像涂了一层黑漆。
墙角堆着一些劈好的柴火,有些已经发霉了,还有一个破旧的风箱,风箱的皮都破了几个洞,用布条补着。
另一边,是一个掉了漆的木柜子,柜门都关不严了,里面放着一些缺了口的碗筷和油盐酱醋等调料,瓶瓶罐罐都积着一层灰。
一切都油腻腻的,脏兮兮的,带着一股陈旧的油烟味和潮湿的霉味。
苏凝站在厨房中央,环顾四周。
这环境,比王桂芬家的厨房好不了多少,甚至因为长年累月烧煤烧柴,墙壁被熏得更黑,地上也是油腻腻的,踩上去都有些粘脚。
但苏凝的心,却前所未有的平静,像一潭深水,波澜不惊。
当她的手触碰到那些冰冷的厨具时,触碰到那口沉重的铁锅时,一种熟悉的、刻在骨子里的、深入灵魂的感觉,瞬间就回来了,像电流一样从指尖传遍全身。
仿佛她的母亲就站在她身边,用那双温柔的、布满老茧的手,握着她的手,耐心地教她如何辨认食材,如何掌控火候,如何用心去做好每一道菜。
“凝儿,记住,水是菜的血,盐是菜的骨,火是菜的魂。三者缺一不可。”
“一道菜的成败,不在于食材的贵贱,而在于你对它的心。你用心做的菜,哪怕是粗茶淡饭,也能吃出幸福的味道。”
“做菜,就是做人。要有耐心,要有诚意,要尊重每一样食材,哪怕是最不起眼的野菜,也有它的价值。”
母亲的话,一遍遍在耳边回响,像春风一样温柔,像钟声一样悠远。
苏凝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充满了厨房里的烟火气,再睁开时,眼里的迷茫和委屈已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一种匠人的专注,一种传承者的专注。
她不是在做一顿普通的早饭,她是在完成一场仪式,一场向母亲致敬的仪式,也是一场向所有看不起她的人宣战的仪式。
她首先处理的,是那把野菜。
她蹲下身,仔细地将野菜一根一根捡起来,拍掉上面的泥土。
这种野菜她认识,叫”苦苣”,也叫”苦菜”,生命力极强,在田间地头、沟渠路边随处可见,春天的时候最嫩,现在已经是深秋了,叶子又老又硬。
味道极苦,涩得发麻,一般是用来喂猪或者喂兔子的,人很少吃,只有在最困难的年代,实在没东西吃了,才会挖来充饥。
直接做,那股苦涩味能把人的舌头麻掉,苦得像吃药一样,根本咽不下去。
张兰给她这个,存的就是让她难堪的心思,就是要看她出丑。
但苏凝的嘴角,却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苦苣?
她太熟悉了。
在王桂芬家的时候,她吃过无数次,甚至比张兰给的这些还要老、还要苦的都吃过。
她早就摸索出了对付这种野菜的办法。
苏凝打了一大盆干净的凉水,井水很凉,冰得手都有些发麻。
她将野菜放进去,仔细地、一根一根地清洗着上面的泥土,连根部的泥都要仔细抠干净,连虫眼里的脏东西都要冲洗出来。
她的动作很轻,很温柔,很有耐心,不像是在洗菜,倒像是在抚摸一件珍宝,像在对待一个孩子。
洗干净后,她没有直接下锅,而是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看似古怪的动作。
她从灶台下的灰烬里,用火钳扒拉出一小撮干净的、纯白色的草木灰,那是柴火烧透后留下的,用一块干净的纱布包好,扎紧口,像一个小布包,然后放进了刚才的水盆里,在水里轻轻晃动,让草木灰的成分慢慢溶解到水里。
水渐渐变得有些浑浊,带着一丝淡淡的碱味。
然后,她将洗干净的野菜,重新浸泡在这盆草木灰水里,用一个盘子压着,不让野菜浮起来,要让每一根菜都完全浸泡在水里。
这是母亲教她的一个土办法,一个传承了几百年的老办法。
草木灰是碱性的,主要成分是碳酸钾,能有效地中和掉野菜里的苦涩物质。
那些单宁和生物碱,同时还能让菜叶的纤维软化,让口感变得没那么粗糙,还能让菜叶的颜色保持翠绿,不会发黄发黑。
这在官府菜的传承里,叫”过灰”,是一种处理特殊食材的预备工序,专门用来对付那些有异味、有苦味或者口感不佳的边角料,是穷苦人家流传下来的智慧。
做完这一步,苏凝将野菜放在一边浸泡,至少要泡半个时辰,开始处理那碗粗玉米面。
她端起那碗玉米面,放在鼻子下仔细闻了闻。
这玉米面确实是陈年的,至少放了一年以上,带着一股子霉味和老鼠屎的味道,而且颗粒很粗,粗得像沙子,直接做成饼子,会拉嗓子,扎喉咙,根本咽不下去,还会磨破嘴。
她看着这碗玉米面,眉头微蹙,陷入了沉思。
要是放在以前,在家里条件好的时候,母亲会用石磨将它重新研磨一遍,筛掉粗壳和杂质,留下最精华、最细腻的部分,那样做出来的饼子又软又香。
但现在,她没有这个条件,没有石磨,也没有筛子。
她只能用自己的手,用自己的技术。
她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变得更加专注。
她将玉米面倒在一个干净的、擦得发亮的大瓦盆里,摊平,然后从水缸里舀了半瓢水。
她没有像普通人那样,直接把水”哗”地一下倒进去,那样做出来的面会死,会硬,会有疙瘩。
她将水瓢举得高高的,手臂伸直,将水瓢举到齐眉的高度,然后微微倾斜水瓢,让水流像一条细线一样,像一根银线一样,缓缓地、均匀地注入盆中。
水流从高处落下,在空气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同时,她的另一只手,在盆里飞快地、有节奏地搅动起来,像在弹琴,像在跳舞。
她的手指纤细修长,被冻得通红,但动作却极有章法,极有韵律。
时而揉,时而搓,时而抓,时而捻,时而按,时而压。
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
水流的大小,水流的速度,手的力道,揉搓的角度,搅动的频率,都配合得天衣无缝,像是经过了无数次的演练。
这门手艺,在官府菜的传承里,叫”水调面”,也叫”活面”。
是做面点最基础,也是最考验功力的基本功,是入门的第一课,也是一辈子要修炼的功课。
同样的面,同样的水,不同的人调出来,口感天差地别。
有的人调出来的面死硬,有的人调出来的面稀烂,只有真正的高手,才能调出那种软硬适中、筋道有弹性、口感细腻的好面。
母亲告诉她,好的面点师傅,能”听”到面的声音,能感受到面在水的作用下,每一丝细微的变化,就像听得懂孩子的哭声一样。
面是有生命的,你要和它交流,要理解它,要尊重它。
苏凝闭着眼睛,用心感受着,全神贯注,心无旁骛。
她能感觉到,那些粗糙的、带着棱角的、硬邦邦的玉米颗粒,在她的揉搓和水的滋润下,一点点地软化,一点点地融合,一点点地变得柔顺,像冰雪在春风中融化。
那股子陈年的霉味,也在这个过程中,被清冽的井水一点点地稀释,冲淡,带走,取而代之的是玉米本身的清香。
她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手臂也开始发酸,肩膀也开始疼,但她的动作没有丝毫的停顿和紊乱,依然保持着那种稳定的节奏,那种优美的韵律。
她仿佛进入了一个忘我的境界,一个物我两忘的境界。
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盆里的这团面。
厨房外的喧嚣,张兰的刻薄,邻居的讥讽,全都消失了,离她很远很远。
她不是在和面,她是在和这团面交流,在用自己的体温和力道,用自己的心,唤醒它沉睡的灵魂,唤醒它作为粮食的尊严。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半个时辰,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盆里的玉米面已经完全变了样,发生了质的改变。
原本那碗颜色发黑、粗糙不堪、散发着霉味的玉米面,变成了一团色泽金黄、表面光滑、散发着淡淡谷物清香的面团。
那面团,看起来细腻、柔软、光滑,像婴儿的皮肤,带着一种奇异的弹性和生命力,仿佛有了生命,仿佛在呼吸。
用手轻轻按下去,会慢慢地弹起来,不粘手,不散碎。
苏凝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的微笑。
这丝微笑里,有欣慰,有自信,有成就感,还有一丝属于传承者的骄傲,一丝对母亲的怀念。
娘,您看到了吗?女儿没有辜负您的教导。
她将面团用一块干净的湿布盖上,放在一边”醒”着,让它继续发酵,让面筋继续形成。
醒面很重要,醒得好,饼子才会松软。
然后,她开始准备生火。
她熟练地将干柴塞进灶膛,先放细的干柴,再放粗的,码得整整齐齐,留出通风的空隙。
然后拉动风箱,“呼啦呼啦”的声音响起,很有节奏,火苗很快就窜了起来,欢快地跳跃着,舔舐着黑色的锅底,发出”噼啪”的响声。
她往锅里倒了一瓢水,盖上锅盖,先把水烧开。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没有一丝慌乱。
那份从容和镇定,那份熟练和专业,完全不像一个十九岁的、第一次进婆家厨房的新媳妇,更不像一个被人看不起的、娇滴滴的城里姑娘。
倒像一个在这个灶台边忙碌了几十年的老师傅,一个经验丰富的大厨,一个身怀绝技的高手。
院子门口,张兰还在跟李嫂她们聊天,聊得眉飞色舞,唾沫星子横飞。
“……我就跟她说,我们家不养闲人,想吃饭,就得自己动手。我看她那娇滴滴的样子,细皮嫩肉的,估计连火都不会生,等会儿还得哭着出来求我!到时候我就好好教训教训她,让她知道这个家谁说了算!”
张兰说得得意洋洋,脸上满是恶意的笑容。
李嫂也附和道,声音里满是幸灾乐祸:
“就是就是,现在的年轻人,哪吃过苦啊,一个个都是温室里的花朵。不像我们那时候,什么粗活累活没干过,饿肚子都是常事。张姐你这新媳妇,一看就是个享福的命,没干过一天活,以后你可有得教了,有得折腾了!”
“教?我可不敢教!“张兰假惺惺地摆摆手。
“人家是城里来的大小姐,金贵着呢!我这老婆子,粗手粗脚的,哪敢使唤她呀!指不定人家还嫌弃我呢!”
嘴上这么说,脸上的得意却怎么也藏不住,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
周围几个女人都跟着笑起来,笑声里满是讽刺。
就在这时,一股奇异的香味,从贺家的厨房里,幽幽地、缓缓地飘了出来,像一缕青烟。
那香味很淡,但很特别,很诱人。
不是炒菜的油烟味,也不是煮饭的米香味,更不是蒸馒头的面香味。
而是一种……清新的、带着一丝甜意的,带着一丝焦香的,谷物特有的香气,像烤玉米的香味,又比烤玉米更加醇厚、更加诱人。
“哎,什么味儿啊?挺香的。“一个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的女人停下动作,抽了抽鼻子,好奇地问道,眼神里满是疑惑。
李嫂也闻到了,她使劲嗅了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些不确定地说:
“好像……是玉米面的香味?不对啊,粗玉米面哪有这么香?我家昨天也做了玉米饼,也没这么香啊!这味儿……怎么这么馋人?”
她咽了口唾沫,肚子都有些饿了。
张兰的脸色也微微一变,笑容僵在了脸上。
她也闻到了。
这香味,确实是从她家厨房里飘出来的,不会错。
可是,怎么可能?
就那碗发霉的、粗得要命的玉米面,怎么可能做出这么香的味道?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一股不安。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聊天的兴致也没了,话也说不下去了,耳朵却悄悄地竖了起来,像兔子一样,仔细地听着厨房里的动静。
厨房里,很安静。
只有柴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和风箱被拉动的”呼啦”声,还有水烧开后”咕嘟咕嘟”的声音,一切都井然有序。
没有她预想中的手忙脚乱,没有惊慌失措的哭喊,没有打翻东西的声音,更没有摔碗摔盆、气急败坏的动静。
一切,都安静得有些诡异,安静得让人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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