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的通道并非坦途,它倾斜向上,蜿蜒曲折,内壁粗糙,布满了冰冷的冷凝水和某种类似菌毯的、微微搏动的有机质薄膜。罗森手脚并用,肺部如同破风箱般嘶鸣,每一次肌肉的牵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大脑深处依旧残留着与那颗暗红晶体连接时的剧痛和信息的余烬,视野边缘闪烁着不祥的、几何形的光斑。他紧紧攥着那块“静默石”,它散发出的微弱暖意是这片冰冷黑暗中唯一的锚点,勉强压制着左臂烙印的悸动和脑海中翻腾的低鸣。
身后,来自“心蚀入口”方向的骚动声——能量武器的爆鸣、结构被暴力破坏的巨响、以及某种非人存在的尖啸(是那个兜帽女人“影蛇”在战斗?还是她释放了别的什么?)——被厚重的岩层和曲折的通道迅速吸收、减弱,最终化为一片死寂。这寂静反而更加令人不安。
他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直到前方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并非墙壁纹路的幽蓝,而是自然的、灰白色的天光。通道的尽头是一个被茂密藤蔓和废弃物掩盖的出口,位于一个陡峭的、堆满建筑垃圾的斜坡底部。
他艰难地拨开藤蔓,钻了出去,重新回到了地面。外面似乎是破晓时分,天空是病态的铅灰色,下着冰冷的毛毛雨。他所在的地方像是一个被遗忘的城市边缘地带,周围是残破的围墙、废弃的车辆和丛生的杂草。空气潮湿阴冷,带着工业废料和雨水的气息。
他瘫坐在泥泞中,背靠着一辆锈蚀的卡车残骸,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痰液中带着血丝。与“编织者核心”的短暂接触,几乎榨干了他所有的精神力和部分生命力。他感觉自己像一件被过度使用的工具,濒临碎裂的边缘。
“静默石”在掌心持续散发着稳定的暖意,似乎在缓慢抚慰他受损的精神。他低头看着这块不起眼的石头,它表面光滑,内部有乳白色的光晕缓缓流转。“影蛇”……她是谁?另一个“织网者”?像实验室那个畸变体一样,在“编织”中保留了自我意识的“错误代码”?她为什么要救他?那个“苍白黎明”酒吧,又是什么地方?
疑问太多,但没有时间细想。伊芙琳的人肯定正在大规模搜捕他。他必须移动。
他挣扎着站起身,辨别方向。“影蛇”说往西,穿过旧城区的“锈带”。他望向西边,那里是城市更古老的区域,天际线被低矮、破败的建筑和废弃工厂的烟囱所占据,如同一片生锈的金属丛林。
他撕下身上已经破烂不堪的衣物,在雨水中稍微擦拭了一下脸和手臂上的污垢,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刚从地狱爬出来。然后,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雨腥味的空气,迈开虚浮的脚步,朝着西边走去。
“锈带”名副其实。这里仿佛是城市被时光遗忘的角落,到处都是废弃的工厂、紧闭的店铺和斑驳的居民楼。街道空旷,偶尔有流浪猫狗飞快地窜过,它们的眼神警惕,有些身上带着不自然的斑秃或增生的角质。雨水冲刷着墙壁上覆盖的厚厚铁锈,在地面上汇成一道道赭红色的溪流。
罗森尽量避开主干道,在小巷和废墟间穿行。他注意到这里的“异常”更加明显,也更加……琐碎。一扇窗户的玻璃内侧,凝结的水汽不断自动组成那个螺旋之眼的图案,又迅速消散;一段围墙的阴影里,传来持续不断的、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却空无一物;他甚至看到一滩积水表面,倒映出的天空不是铅灰色,而是一种不断变幻的、油腻的虹彩。
这些现象不像“心蚀入口”或实验室那样具有冲击性,却更令人毛骨悚然,因为它们无声地渗透在日常的破败之中,仿佛这个世界本身正在从最细微处开始“变质”。A.P.O.C.似乎还没有完全控制或清理到这里,或者说,这里的“污染”过于弥漫,难以根除。
饥饿和疲惫再次袭来,比之前更加凶猛。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脚步踉跄。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找到那个“苍白黎明”酒吧,否则不需要伊芙琳找到他,他就会倒毙在这片锈蚀的荒野里。
就在他几乎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他在一条堆满废弃轮胎的小巷尽头,看到了一块歪斜的、霓虹灯管大半熄灭的招牌。招牌上,褪色的字体依稀可辨:
【 蒼白 黎 明 】
就是这里!
那是一个门脸极其不起眼的酒吧,厚重的木门紧闭着,窗户被木板钉死,只留下狭窄的缝隙。门口没有任何标识,只有门楣上方那个残破的霓虹招牌,在灰暗的雨幕中散发着奄奄一息的光芒。
罗森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走到门前。他深吸一口气,回忆着“影蛇”的交代,抬手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
他又用力敲了敲,指关节叩击在潮湿的木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过了一会儿,门上的一个小窥视窗“唰”地一声被拉开,一双浑浊而警惕的眼睛在后面打量着他。
“打烊了。”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带着浓重的烟酒气。
罗森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用尽最后的力气,低声道:“‘影蛇’让我来的。”
门后的眼睛眯了一下,审视了他几秒钟。然后,窥视窗“啪”地关上。紧接着,是门锁被依次打开的声音——不止一道锁。
厚重的木门向内打开一条缝隙,刚好容他通过。
“进来。快。”那个沙哑的声音催促道。
罗森侧身挤了进去。门在他身后迅速关上,重新落锁,隔绝了外面灰暗的世界。
酒吧内部的光线同样昏暗,只有吧台后方有几盏散发着昏黄光线的壁灯。空气里混杂着劣质酒精、陈年烟味、霉味和一种……类似臭氧的奇特气味。空间不大,摆放着几张破旧的木桌和椅子,客人寥寥无几,都坐在阴影里,看不清面容,只能感觉到他们投来的、沉默而审视的目光。
吧台后面,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穿着脏兮兮围裙的男人,他应该就是酒保。他看起来五十岁左右,头发灰白,脸颊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一直延伸到脖颈,没入衣领。他正用一块布慢悠悠地擦拭着一个玻璃杯,眼神锐利如鹰,落在罗森身上。
“你就是‘影蛇’说的那个‘共鸣者’?”酒保开口,声音正是刚才门外那个沙哑的嗓音。
罗森点了点头,他几乎站立不稳,只能用手撑住吧台边缘。“她……她让我来找你。”
酒保没有立刻回应,而是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尤其在罗森左臂(虽然被衣物遮盖)和紧握着“静默石”的手上停留了片刻。
“你看起来糟透了。”酒保最终说道,放下酒杯,从吧台下面拿出一个脏兮兮的玻璃杯,倒了些透明的液体推到他面前,“喝了它。能让你舒服点。”
罗森没有怀疑,他现在也无力怀疑。他端起杯子,一股强烈的、类似医用酒精和草药混合的刺鼻气味冲入鼻腔。他屏住呼吸,一口灌了下去。
液体如同火焰般从喉咙一路烧灼到胃部,带来一阵剧烈的痉挛,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强烈的暖流扩散向四肢百骸,暂时驱散了部分寒冷和虚弱,让混沌的大脑也清醒了几分。
“谢谢。”他喘息着说。
“叫我老雷。”酒保拿起布继续擦杯子,语气平淡,“‘影蛇’暂时引开了猎犬,但她撑不了太久。A.P.O.C.的‘清道夫’小队最晚明天早上就会扫荡到这片区域。”
猎犬?清道夫?看来老雷对A.P.O.C.的行事风格很熟悉。
“她说……你们是‘织网者’?”罗森问道,感觉力气恢复了一些。
老雷擦拭杯子的动作微微一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曾经是。或者现在也是,以某种方式。”他指了指酒吧里那些阴影中的客人,“我们这些人,或多或少,都在‘编织’中醒了过来,或者……没有被完全‘编织’进去。成了系统里的bug,图纸上的污点。”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自嘲。
“醒了过来?”罗森追问,“‘编织’到底是什么?那个‘核心’……”
“那不是你现在该问的,小子。”老雷打断他,声音低沉而严肃,“知道得越多,被‘编译’和‘锁定’的风险就越大。伊芙琳和她的主子们,最喜欢的就是你这种对真相充满好奇的‘高潜力素材’。”
他放下杯子,身体前倾,隔着吧台,目光如炬地盯着罗森:“‘影蛇’冒险把你引到这里,不是让你来满足好奇心的。她认为你可能是‘钥匙’,一个能真正扰动‘织机’的变量。”
“钥匙?像这个一样?”罗森举起手中的“静默石”。
“不。”老雷摇头,指了指罗森的头部,又指了指他的左臂,“是这里,和这里。你与‘核心’产生了深度共鸣却没有立刻崩溃,你身上带着‘编织者’的标记却还能保持独立的意识……这很罕见。非常罕见。”
他顿了顿,环顾了一下四周,声音压得更低:“听着,我们时间不多。‘织网者’分散在各处,像受惊的老鼠一样躲藏。我们无法正面对抗A.P.O.C.,更无法对抗‘编织’本身。但我们观察到了一些东西,一些……规律。”
“什么规律?”
“每一次大规模的‘现实重构’——也就是你们所说的‘献祭’——之前,‘织机’都需要锁定一个或多个强大的‘现实锚点’作为坐标和能量枢纽。伊芙琳正在做的,就是帮助‘织机’筛选和准备这些‘锚点’。”老雷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而根据我们破译的零星信息,下一次‘重构’的规模……将是空前的。需要的‘锚点’质量和数量,也远超以往。”
罗森想起了畸变体的话:“……大规模……锚定……现实……需要……燃料……”
“所以,那些‘锚点’……”
“就是像你,像汉克那样,与‘织机’产生强烈共鸣,自身存在又能一定程度上稳定局部现实的‘异常个体’。”老雷的声音冰冷,“你们是灯塔,也是祭品。”
罗森感到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他不仅是材料,是展品,现在更是……祭坛上的羔羊。
“那我该怎么办?”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找到其他的‘钥匙’,或者找到干扰‘锚定’过程的方法。”老雷说道,“‘影蛇’认为,在城北的‘沉眠图书馆’——一个废弃的数据储存中心——可能保留着一些关于旧时代‘织网者’抵抗运动的碎片化记录。那里是A.P.O.C.监控的相对盲区,但也充满了不可预知的危险,尤其是……来自那些在数据流中迷失、与‘织机’低语融合的‘电子幽灵’。”
沉眠图书馆……电子幽灵……
“为什么是我?”罗森问,“你们自己为什么不去?”
“我们试过。”老雷的脸上露出苦涩的表情,“代价惨重。而且,我们大多数人的‘共鸣’等级不够,无法激活或解读那些可能被加密的古老记录。你不同,你是‘影蛇’见过的,在接触核心后意识残留最完整的个体。”他盯着罗森,“你可能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在一切无法挽回之前,找到打破这场循环的方法。”
就在这时,酒吧角落里,一个一直埋首在老旧笔记本电脑前的、瘦削的年轻人突然抬起头,脸色苍白地低呼:
“老雷!A.P.O.C.的扫描脉冲刚刚覆盖了三个街区外!他们在收紧包围圈!强度很高!”
酒吧内的气氛瞬间凝固。阴影中的客人们纷纷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警惕和不安。
老雷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他迅速从吧台下面拿出一个小巧的、类似U盘但结构更复杂的金属物体,塞到罗森手里。
“这是‘图书馆’可能兼容的数据接口和一些我们收集的底层访问协议。拿好它。”他语速飞快,“后门出去,沿着小巷走到尽头,右转,你会看到一个废弃的地铁通风井。下去,沿着维修通道往北走,大概五公里,就能看到‘沉眠图书馆’的旧入口。记住,避开主干道和任何有活跃监控设备的地方。”
他用力拍了拍罗森的肩膀,眼神复杂:“活下去,小子。然后,找到答案。为了我们所有人。”
罗森握紧了手中的数据接口和“静默石”,感受着它们冰冷的触感和温热的暖意。他看着老雷,看着酒吧里这些在绝望中挣扎的“织网者”,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压在了肩上。
他不再仅仅是为了自己而逃亡。
他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走向酒吧后方那扇不起眼的小门。
在他拉开门,即将融入外面更加深沉的黑暗和雨幕时,他听到老雷最后一句低语,如同叹息般传来:
“小心图书馆里的……低语。它们会试图编织你。”
门在身后关上。
新的征途,更加危险,更加迷茫。
织网者的低语在耳边回荡,而前方,是沉眠着秘密与危险的的数据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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