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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林氏乡勇”的名声,如同投石入湖激起的涟漪,在相对封闭的流放地周边缓缓扩散。内部,新成员的融入带来生机,也带来管理的压力;外部,王胥吏那隐藏着忌惮与贪婪的窥探目光,始终未曾远离。林澜深知,这脆弱的平衡随时可能被打破,他必须抓紧一切时间,巩固这来之不易的根基。

乡勇的操练在陈莽的严格督促下日益精进。不再仅仅是简单的队列和劈砍,林澜将一些基础的体能训练、小队配合以及利用地形地物的概念融入其中。他甚至开始尝试绘制更精细的地图,将聚居点周边的山川、水源、路径标注出来,让狗娃等几个学得快的少年学习辨识,充当未来的侦察哨探。

工坊区内,苏婉清带领的妇人队伍也在扩大。清洁液的生产已经流程化,而固体皂和带有淡雅草木香气的香氛产品试制也取得了进展。林澜则抽空指导着那名新投靠的、略通打铁的匠户,尝试修复和打造一些更精良的工具,甚至开始秘密研究如何改进那粗糙的“火药筒”,使其更安全、更有效。一切都在紧张而有序地推进,仿佛一个微缩的、充满活力的堡垒,在这片绝望之地上顽强地运转。

然而,该来的终究会来。只是这一次,来的并非凶神恶煞的土匪,也非熟悉的胥吏,而是一位意想不到的访客。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上午,瞭望台上的哨兵发出了代表“有身份之人接近”的特定哨音——不是土匪的急促,也不是商队的随意。很快,三骑身影出现在土路尽头,缓缓向聚居点而来。

为首一人,年约二十五六,身着浅青色圆领澜衫,头戴四方平定巾,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一股读书人特有的清雅之气,但眼神却不像寻常文人那般温和,反而锐利如刀,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他身后跟着两名随从,虽作寻常仆役打扮,但腰背挺直,眼神机警,显然并非常人。

这一行人的气质,与流放地的粗粝格格不入,立刻引起了围墙内的警惕。陈莽得到消息,第一时间按刀登上墙头,独眼微眯,打量着来人。林澜也闻讯赶来,心中念头急转——这绝非普通官员,其气度远超王胥吏之流。

那青袍青年在距离围墙三十步外勒住马匹,目光扫过墙头戒备的陈莽和林澜,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温和而不失身份的微笑,拱手朗声道:“在下赵明远,受上官差遣,巡察地方民情,途经此地,见这聚居格局别致,特来一观。不知哪位是主事之人?”

他的声音清越,措辞文雅,但“巡察地方民情”几个字,却让林澜心中一凛。这绝非普通的“途经”。

林澜与陈莽交换了一个眼神,示意稍安勿躁,随即上前一步,于墙头拱手还礼,姿态不卑不亢:“原来是赵大人驾临。鄙处乃是流徙罪囚劳作栖身之所,简陋不堪,恐污了大人尊目。在下林子珩,暂为此地罪囚之首,协助官府管理日常。”他将自己的位置放得很低,点明“罪囚”身份,却又隐含“协助管理”之意。

赵明远目光落在林澜身上,细细打量了一番,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林澜虽然衣衫依旧破旧,但面容干净,眼神沉静澄澈,举止从容,言语得体,全然没有寻常流犯的麻木、畏缩或蛮横之气。

“林先生过谦了。”赵明远笑容不变,“流徙之地,能治理得如此井井有条,围墙坚固,人员精神,实属难得。不知可否容赵某入内一观,也好向上官禀报此地实情?”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林澜心知无法推脱,此人来意不明,但绝非王胥吏那般容易打发。他沉吟片刻,道:“大人欲观,自无不可。只是此地皆为戴罪之身,恐惊了大人。请大人稍候,容我等略作整理,再开大门迎迓。”他需要一点时间简单布置,隐藏一些过于敏感的东西,比如正在试制的火药和部分武器。

赵明远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却并不点破,只是含笑点头:“理应如此,赵某在此等候。”

片刻后,聚居点那扇加固过的木门缓缓打开。林澜与陈莽并肩立于门内,苏婉清则带着妇孺稍稍退后,保持距离。赵明远将马匹交给随从,独自一人,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他的两名随从则默契地守在门外,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一踏入围墙,赵明远的脚步便慢了下来。他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梳子,缓缓掠过每一处细节——那棱角分明的围墙结构,墙头上摆放有序的擂石滚木,空地上正在由陈莽指挥进行小队配合训练的乡勇,以及另一侧工坊区里,苏婉清等人井然有序制作清洁液的场景。

他的脸上始终带着那抹淡淡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但眼神深处的锐利却越发明显。

“林先生,”赵明远忽然开口,指向那围墙的棱角,“此墙构筑,暗合兵法,绝非寻常匠人所能为。可是出自先生手笔?”他问得直接,目光紧盯着林澜。

林澜心中微震,知道瞒不过明眼人,坦然道:“大人明鉴。罪民曾翻阅过几本残破兵书,见其中有些营垒图示,便依葫芦画瓢,胡乱垒砌,只为抵挡山野猛兽,并无他意。”他再次祭出“杂书”这个挡箭牌。

“胡乱垒砌?”赵明远轻笑一声,不置可否,目光又转向正在训练的乡勇。陈莽正大声呵斥着一个动作不到位的年轻人,口令清晰,要求严格。“这位壮士,操练之法,亦非乡野把式,倒有几分……戚家军的影子?”他目光转向陈莽,带着探究。

陈莽独眼一翻,瓮声瓮气道:“俺是个粗人,不懂什么戚家军八家军,只知道怎么打架能赢,怎么保命!”语气生硬,带着武人特有的耿直和戒备。

赵明远也不生气,反而点了点头:“实用便好。”他的视线又落到工坊区,看着那些妇人将混合好的原料倒入模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木香气。“这清洁之物,也是林先生所创?听闻去污效果极佳,甚至引得南方番商都慕名而来?”

林澜心中一紧,卡特琳来访之事,他竟然也知道?!看来此人做足了功课。他谨慎答道:“不过是偶得古方,加以改良,制作些粗劣之物,换取些口粮度日,让大人见笑了。”

赵明远不再追问,而是信步在聚居点内缓缓踱步。他看得很仔细,从居住的棚屋到储物的仓库,甚至留意到角落里开辟出的一小块、由狗娃负责照料、种着几种常见草药和尝试性作物的“实验田”。他看到几个半大孩子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沙土上写写画画,内容竟是简单的算学符号和文字。

“林先生在此地,倒是开了一场‘有教无类’的蒙学。”赵明远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

林澜道:“皆是苦命人,识几个字,算清数目,日后也好谋条生路,少受人欺瞒。”

一路行来,赵明远问题不断,每一个都看似随意,却往往切中要害。他问乡勇的编制员额,问清洁液的产量销路,问日常食物的来源,问对周边匪情的了解……林澜一一谨慎应答,既不过分隐瞒,也绝不透露核心机密,言语间滴水不漏,始终将姿态放得极低,强调这一切都是为了“服刑求生”、“安稳度日”。

陈莽跟在一旁,脸色紧绷,手始终没有离开刀柄太远。苏婉清则低眉顺眼,默默观察着这位不速之客。

最终,赵明远在聚居点中央的空地上停住脚步,转身面向林澜,脸上的笑容稍稍收敛,变得严肃了几分。

“林先生,”他缓缓开口,“观你言行,听你谈吐,绝非池中之物。能将这流放之地治理得如此生机勃勃,令行禁止,更兼精通格物、营垒、训导之法……赵某不得不说,佩服!”

他话锋随即一转,目光如炬:“然而,林先生可知,你如今所做之事,桩桩件件,皆在犯忌?”

林澜心头一沉,知道真正的交锋来了。他躬身道:“请大人明示,罪民愚钝。”

赵明远负手而立,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其一,私筑营垒,形同割据。其二,私募乡勇,擅动刀兵。其三,私通番商,贸易违禁。其四,擅传新学,蛊惑人心。”他每说一条,目光便锐利一分,“这四条,无论哪一条坐实,都足够将尔等,尤其是你林子珩,推上断头台,甚至……牵连更多人。”

空气瞬间凝固。陈莽的独眼中凶光毕露,苏婉清脸色发白,连周围隐约听到只言片语的乡勇和流民,都露出了惊恐之色。

林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他知道,赵明远这是在敲打,也是在试探他的底线和反应。

“大人,”林澜抬起头,目光坦然迎上赵明远,“大人所言,罪民不敢辩驳。然,筑墙只为防野兽土匪,非为割据;组织乡勇,只为自保求生,非为作乱;与番商交易,只为换取活命之资,且所售之物并非朝廷明令禁止之品;教人识字算数,只为明理求生,绝非蛊惑。此间种种,皆因身处绝境,不得已而为之。若朝廷能保我等平安,赐我等多一条活路,罪民等又何须行此险着,终日惴惴不安?”

他没有否认事实,而是从“动机”和“不得已”的角度进行辩解,语气诚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与悲凉。同时,他也隐晦地点出了官府的“失职”——若治安良好,生存无忧,谁愿意冒险?

赵明远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良久,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那锐利的气势稍稍收敛。

“林先生,你的难处,赵某并非不能体谅。”他语气缓和了些许,“你的才干,赵某也甚为欣赏。在此绝境中,能挣扎出如此局面,堪称奇迹。然而……”他顿了顿,目光深邃,“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你可知,如今你这‘林氏乡勇’之名,已非仅限于这山野之间?若再不知收敛,锋芒过露,恐非福事。”

这话语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警告,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似乎是惜才,又似乎是提醒。

林澜心中念头飞转,捕捉着赵明远话语中每一丝潜在的信息。他再次躬身,姿态放得更低:“多谢大人提点!罪民等别无他求,只求一片立足之地,苟全性命于乱世。日后定当谨言慎行,一切听从官府安排,绝不敢有非分之想!”他给出了一个顺从的姿态,也是试探对方真正的意图。

赵明远看着他,目光闪烁,最终摆了摆手:“罢了,今日之言,出我之口,入你之耳。你好自为之。”他不再多言,转身向门外走去。

林澜和陈莽等人将其送至门口。

临上马前,赵明远忽然又回头,看了林澜一眼,状似随意地说道:“对了,听闻前番有匪类袭扰,已被尔等击退。做得不错,保境安民,总是好的。只是……日后若再有此类事情,或有什么‘难处’,或许……可设法递个消息到县衙,总好过尔等自行其是,徒惹猜疑。”

说完,他不再停留,与随从策马而去,青色身影很快消失在尘土之中。

望着赵明远远去的方向,陈莽眉头紧锁,沉声道:“这小子,话里有话,绵里藏针,比王扒皮难缠多了!”

苏婉清也忧心忡忡:“他看似欣赏,实则警告。林公子,我们……”

林澜站在原地,目光深远。赵明远的到来,如同一盆冷水,浇醒了他因近期顺利而有些发热的头脑。他清晰地认识到,之前的对手,无论是地痞、胥吏甚至土匪,都还在一个相对简单的层面。而从这个赵明远开始,他即将面对的,是真正精通权术、洞察人心、代表着庞大国家机器的官员。斗争的层级,已然不同。

“他是在警告我们,也是在……观察我们,甚至,可能是在给我们划一条线。”林澜缓缓说道,“一条在他,或者在他背后势力看来,我们可以活动的界线。越过,便是敌人;在线内,或许……还能有腾挪的空间。”

这个赵明远,欣赏他的才能,却警惕他的“犯忌”;点明他的危险,却又暗示了某种“沟通”的可能。这是一个极其复杂、难以揣度的对手,或者说,一个潜在的、需要极度谨慎对待的“合作者”。

“那我们该怎么办?”苏婉清问道。

“稳住。”林澜吐出两个字,眼神重新变得坚定,“继续积蓄力量,但更要学会隐藏锋芒。他既然提到了‘沟通’,那我们就需要找到合适的方式和渠道。生存之道不只是打打杀杀,更有人情世故,和……政治。”

他抬头看向湛蓝的天空,心中却感到了比面对土匪时更加沉重的压力。一个新的、更加复杂的棋局,已经摆在了面前。而他手中的筹码,还远远不够。与赵明远的这次会面,如同一声警钟,也像是一把钥匙,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更广阔、也更危险舞台的大门。未来的路,需要更加如履薄冰,也需要更加审时度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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