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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赵明远的来访,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虽渐渐平息,但那深水下的暗流却开始涌动。聚居点表面恢复了往日的秩序,训练、生产、垦荒,一切照旧。但林澜、陈莽等核心成员的心头,都压上了一块无形的巨石。他们明白,来自官方层面的审视已经降临,以往的生存策略需要调整。

赵明远那句“若有什么‘难处’,或可设法递个消息到县衙”,像是一个模糊的邀请,也像是一个试探的鱼饵。林澜没有轻举妄动,他需要时间观察,也需要让聚居点在这位“青袍客”心中留下更深刻的印象——不仅仅是武力,更是秩序和潜力。

机会悄然来临。几场秋雨过后,聚居点附近一条用于灌溉新垦田地和日常用水的小溪,因上游山体局部塌方而淤塞改道,不仅影响耕种,更威胁到冬季的水源储备。组织人手疏浚工程量不小,且需要一定的规划。王胥吏那边,自然是报上去便石沉大海。

林澜决定将此事作为一个展示的窗口。他没有大张旗鼓,而是组织乡勇和青壮,利用工余时间,由他亲自规划引流路线和疏浚方案。他运用了简单的水平测量和土方计算,使得工程效率远超盲目挖掘。同时,他将任务分解,小队承包,明确标准,完工查验,并计入日常的劳绩考评。整个过程有条不紊,效率惊人,不过十来天,水道便被成功疏通并加固,甚至还顺势利用挖出的土方加固了一段临近的围墙。

这件事,看似不大,却将林澜那套注重规划、效率、分工和激励的“新学”管理思想,体现得淋漓尽致。林澜相信,这件事的细节,必然会通过某种渠道,传到赵明远的耳中。

果然,在水道疏通后的第三天傍晚,赵明远去而复返。这一次,他依旧是青衫白马,却只带了一名随从,仿佛友人造访般,悄然出现在聚居点外。

“林先生,闻听贵处近日又解决一难题,赵某特来讨杯水酒,顺便请教。”赵明远笑容温润,仿佛之前的敲打从未发生。

林澜心知肚明,这是第二轮交锋的开始,也是深入接触的机会。他坦然将赵明远迎入,这次没有大张旗鼓,只在自己的棚屋里设下一席。说是席,也不过是两张粗糙的木凳和一张充当桌案的旧木板。苏婉清默默端来用新汲溪水冲泡的、带着清香的本地野茶,灯光下,她低眉顺眼,动作轻柔,与这简陋的环境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陈莽则抱臂立于门外阴影处,如同沉默的守护神。

没有山珍海味,只有清茶一盏。棚屋外,是聚居点渐渐沉入夜色的宁静,间或传来巡逻乡勇整齐的脚步声和远处的犬吠。

“林先生此处,倒真有几分‘陋室铭’的意境了。”赵明远轻呷一口粗茶,目光扫过棚屋内唯一算得上“装饰”的、一块画着简易地图和算式的木板,语气听不出是调侃还是赞赏。

“大人说笑了,罪民只求片瓦遮头,焉敢与先贤相比。”林澜平静回应。

几句寒暄过后,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白天的水利工程上。赵明远问得仔细,从最初如何判断淤塞情况,到如何确定新的引流路线,再到如何组织人力、分配任务、激励士气。

林澜没有藏私,将其中运用的简单测量原理、土方计算方法以及任务分包、劳绩考评的思路,用最浅显的语言解释了一番。他依旧将源头推给“杂书”,但阐述的逻辑却清晰严密。

赵明远听得极其专注,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桌上轻轻敲击,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良久,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叹道:“规划周详,人尽其用,物尽其力,赏罚分明……林先生,若非深知你底细,赵某几乎要以为你是哪家潜心经世致用之学的隐士高徒。此法若推而广之,用于国计民生,不知能省却多少靡费,增添多少效力!”

他的感叹带着由衷的欣赏,但随即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沉起来:“然而,林先生可知,为何历代先贤,皆重‘礼法’而轻‘术数’,重‘德治’而抑‘巧技’?”

终于触及核心了。林澜知道,理念的交锋即将开始。他坐直了身体,神色郑重:“请大人指教。”

油灯的光芒在赵明远清俊的脸上跳跃,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阐述自身信仰的庄重:“《易经》有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先生所精研者,格物、计算、营造、训导,皆‘器’也,虽于一时一地有奇效,然终是末节。国之根本,在于‘道’,在于‘礼’。”

他端起陶碗,又饮了一口茶,继续道:“何谓礼?君臣父子,尊卑有序,长幼有别。此乃天地纲常,人伦之本。朝廷设科举,取士子,非为取其算学之精、营造之巧,乃为取其通晓经义、明辨忠奸、恪守礼法之心!唯有天下士人百姓,皆明礼义,知廉耻,忠君爱国,则天下定矣。若人人只求‘实用’,只谋‘私利’,追逐‘奇技淫巧’,则礼崩乐坏,人欲横流,天下必乱!此乃舍本逐末,饮鸩止渴!”

他的话语,代表着这个时代最主流、最正统的意识形态,将技术、效率、乃至个人的实际需求,都置于宏大的道德和秩序框架之下,并视为潜在的威胁。

林澜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反驳。他理解这种思维模式的强大和历史惯性。待赵明远说完,棚屋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油灯芯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大人高论,罪民受教。”林澜缓缓开口,语气依旧恭敬,但眼神却清澈而坚定,“然,罪民有一愚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讲无妨。”赵明远做了个请的手势,他想听听这个“奇才”如何为他的“小道”辩护。

“大人所言‘礼法’、‘德治’,自是安邦定国之基,罪民不敢质疑。”林澜先肯定对方,这是策略,“然,罪民窃以为,‘道’与‘器’,‘礼’与‘用’,并非截然对立,或可相辅相成。”

他目光扫过棚屋外沉沉的夜色,声音沉稳:“譬如这流放之地。若无‘礼法’约束,则弱肉强食,人人自危,与禽兽何异?此乃‘道’之必要。然,空有‘礼法’条文,却无法让饥者得食,寒者得衣,病者得医,弱者得以自保,则‘礼法’亦成空中楼阁,难以服众。”

他顿了顿,看向赵明远:“故而,罪民以为,‘礼法’定其序,而‘实用’厚其生。让百姓能活下去,活得稍好一些,少受些欺压盘剥,他们方能真切感受到‘礼法’之仁,‘秩序’之善。若民不聊生,饿殍遍野,纵有高台讲经,恐亦难阻铤而走险之辈。‘富民’方能‘强兵’,‘强兵’方能‘卫国’,‘卫国’方能保‘礼法’不坠。此一环扣一环,窃以为,‘实用’之学,并非动摇国本,实为巩固国本之基石。”

他没有直接否定“礼法”,而是巧妙地将“实用”定位为“礼法”能够真正落实的基础和保障。他将自己所做的的一切,都归结于为了让这里的秩序(某种程度上符合官方期待的秩序)更稳固。

赵明远目光闪动,显然在仔细品味林澜的话。他不得不承认,林澜的论述有其内在逻辑,尤其结合这流放之地的实际情况,更具有一种难以辩驳的力量。

“好一个‘富民强兵’!”赵明远轻轻击掌,眼中欣赏之色更浓,却也带着一丝更深的惋惜和警惕,“林先生之才,果然非同凡响,竟能将这‘器’之学问,拔高到辅佐‘王道’的地步。若天下官员,皆能如先生这般,既通经义,又晓实务,何愁天下不治?”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推心置腹的诚恳:“林先生,以你之才,困守于此,实在是暴殄天物,亦非国家之福。赵某虽官卑职小,但在朝中亦有一二座师故旧。若先生愿意,赵某或可设法周旋,陈清先生之才具与……处境之不得已。以戴罪之身,行利民之事,将来未必没有戴罪立功,甚至……重获朝廷任用之日。届时,先生一身才学,方有真正施展之天地,何必在此蹉跎,行此险峻之事?”

这是赤裸裸的招揽了!赵明远画出了一张极具诱惑力的饼——脱离流犯身份,进入体制,光明正大地施展抱负。

棚屋内空气仿佛凝固了。门外的陈莽,呼吸似乎都停滞了一瞬。苏婉清端着茶壶的手,微微颤抖。

林澜的心脏也猛地跳动了几下。摆脱罪囚身份,获得官方认可,这无疑是他目前处境下最快捷、最“安全”的上升通道。赵明远的提议,充满了诱惑。

然而,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赵明远能信任几分?所谓的“周旋”需要付出什么代价?进入那庞大的官僚体系后,他还能保持多少自主性?他那些“离经叛道”的想法,在那個讲究“祖宗成法”和“程朱理学”的体系内,能有多大生存空间?会不会最终沦为某个派系斗争的工具?

更重要的是,他追求的,不仅仅是个人的安危和前程,更是脑海中对未来社会形态的一些朦胧构想,是“新学”星火传承的可能。这些,在现有的体制框架内,几乎注定要被扼杀或扭曲。

电光火石间,林澜已然做出了抉择。

他站起身,对着赵明远深深一揖,语气充满了感激,却又带着不容转圜的坚定:“大人厚爱,罪民感激涕零,没齿难忘!大人愿为罪民这等戴罪之人奔走,此恩如同再造!”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坦荡:“然,罪民深知自身罪孽,不敢奢求朝廷宽宥。且罪民所学所为,多是野狐禅,登不得大雅之堂,于经国济世恐无大用,反倒可能惹来非议,连累大人清誉。如今在此地,能带领一众苦命人挣扎求存,已是上天垂怜,不敢再有他求。唯有谨守本分,尽力安稳度日,以报大人今日知遇之恩于万一。”

婉拒了。姿态谦卑,理由充分,给足了赵明远面子,但拒绝得干干净净。

赵明远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他静静地看了林澜许久,棚屋内只剩下压抑的沉默。他似乎想从林澜眼中找出虚伪、狡诈或者恐惧,但他只看到了一片深潭般的平静和坚定。

最终,赵明远也站起身,脸上恢复了那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温和笑容,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一丝淡淡的冷意和……或许是一闪而过的遗憾。

“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他轻轻拂了拂澜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林先生既已决意,赵某便不再多言了。”

他走向棚屋门口,陈莽默默让开道路。在踏出门槛前,赵明远脚步一顿,并未回头,声音随风传来,清晰地送入林澜耳中:

“林先生,望你好自为之。但愿……他日再见,你我非是敌手。”

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与随从汇合,身影很快融入浓重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那句话,如同一个冰冷的预言,又像是一个最后的警告,久久回荡在寂静的夜空下。

林澜独立于棚屋门口,望着赵明远消失的方向,秋夜的寒风吹拂着他的衣袂,带来刺骨的凉意。

陈莽走到他身边,沉声道:“这小子,是个人物。也是个……麻烦。”

苏婉清也走了出来,眼中满是忧虑:“他最后那句话……”

林澜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目光却愈发坚定:“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走他的阳关道,我们……必须铺好我们的独木桥。从今天起,我们要加快步伐了。未来的对手,将不再是土匪胥吏,而是赵明远这样的人,以及他所代表的……整个旧秩序。”

与赵明远的这次深夜长谈,是一次彻底的理念摊牌。双方都看清了彼此的道路截然不同,短暂的欣赏无法弥合根本的分歧。赵明远的离开,标志着短暂的“考察期”结束,也预示着未来更复杂、更危险的博弈即将拉开序幕。

林澜知道,他拒绝了最“便捷”的道路,选择了一条更为艰难、遍布荆棘的险途。但他无悔。因为这條路,通往他心中那片理性与希望可能生根发芽的、遥远的应许之地。星火之光,注定要在与整个时代的寒潮对抗中,挣扎求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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