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不对。
这是江浸月在剧烈的眩晕和肺腑翻搅的痛楚中,混沌意识里最后一丝清醒的本能判断。
他没有被拖向那条通往腐朽囚室的,幽暗潮湿的甬道。相反,看守们的动作虽然依旧粗暴,冰冷的手像铁钳一样架住他剧痛的身体,推搡着他向前移动。
脚步却是匆匆朝着斗兽场入口的另一侧,那道相对隐秘,有着厚实隔音门的通道行去。
每一次被拉扯挪动,都像有无数把钝刀子在体内疯狂搅动。断裂的肋骨处传来尖锐,几乎让他窒息的疼痛,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吐着滚烫的烙铁。
额头撞破的地方有温热的液体滑落,黏糊糊的,应该是血,糊住了左眼视线。嘴角撕裂的伤口随着他偶尔忍不住的呛咳涌出更多的腥甜。
他能感觉到叶时礼就在旁边不远处,似乎也被两个人搀扶着,脚步踉跄虚浮,一路都在抑制不住地细碎咳嗽,声音虚弱得像垂死的幼猫。
他们要去哪里?
傅宴深?
这个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唯一稻草,在混沌的意识里艰难地闪烁着。二楼那盏白灯亮起的瞬间,主持人慌乱叫停的声音,除了傅宴深那个贵人,还能有谁?
应该是了!只有傅宴深出手,才能叫停这场几乎必死的围杀!江浸月胸腔里那颗被剧痛折磨得几乎停跳的心脏,猛地挣扎着,用力地搏动了一下!
希望!
离开这个鬼地方的希望!
他强撑着沉重的眼皮,试图看清前方。视线模糊不堪,只能从不断摇晃的重影里看到一扇与周围粗犷金属风格截然不同的,厚重的表面似乎覆盖着某种深色皮革的沉重门扉,正在被无声地打开,透出里面似乎比外面柔和得多的光线。
门被彻底推开,他们被粗暴地推了进去。
柔和的光线并不刺眼,却足以让江浸月模糊的视线捕捉到房间内的景象,一个布置简洁,甚至可以说有些空旷的房间。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稳的,带着淡淡皮革和旧书卷气息的味道,与外面斗兽场的血腥污浊截然不同。
然后,他的目光,几乎是本能地,被房间中央一个背对着门口,站在落地窗前的身影牢牢攫住!
那是一个男人的背影。
身形挺拔,肩线宽阔而平直,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勾勒出利落的轮廓。他静静地站在那里,面朝着窗外,姿态从容,带着一种与生俱来,不容忽视的沉静气场。
光线勾勒出他挺拔的剪影,仿佛自带光环。
傅宴深!
是他!一定是他!只有傅宴深才有这样的气势!只有傅宴深才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里!他来接叶时礼了!他来结束这场噩梦了!
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如同被骤然剪断的弓弦!
那根死死支撑着他、让他即使在剧痛中也保持一丝清醒和警惕的弦,在确认了眼前这个背影身份的瞬间,“铮”地一声,彻底崩断了!
一股巨大的,无法形容的解脱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的痛苦、恐惧、焦虑和强撑的意志!
“呵……”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无尽疲惫和如释重负的叹息,从他撕裂的嘴角溢出。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仿佛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紧接着,支撑身体的最后一点力量彻底消失。
噗通!
他像一截被彻底抽空了所有支撑的朽木,重重地,毫无声息地向前瘫软下去!
触感很软,像是跌进了一大块吸足了水的厚实地毯里。没有预想中撞击硬物的剧痛,只有一片绵软的接纳。
但这最后的感知也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只泛起一丝微弱的涟漪,便迅速沉入无边的黑暗。
铺天盖地的黑暗如同最沉重的幕布,轰然席卷而来,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意识,所有的感知。
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那个傅宴深是否转过身来。
黑暗降临。
房间内,气氛在江浸月瘫倒的瞬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个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门口的身影缓缓转过身来。露出的,并非傅宴深那张英俊冷冽,带着上位者气息的脸庞,而是一张中年男人的面孔。
面容沉稳,眼神锐利而内敛,带着一种久经世事的干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他穿着剪裁精良的深色西装,正是刚才那个被江浸月误认为傅宴深的背影主人。
“先生,您不打算等傅家那位了吗?”只见那人微微躬身,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请示的意味。他的目光扫过瘫倒在地,血污狼藉,彻底失去意识的江浸月,眼神里没有惊讶。
叶时礼那一直伪装出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虚弱咳嗽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站直了身体,挺直的脊背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与刚才的踉跄判若两人。
脸上所有伪装出来的恐惧和脆弱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深潭般的平静和冰冷。那双黑眸扫过地上的江浸月。
他没有立刻回答问题,只是平静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李煜。”
“嗯。” 李煜立刻应道,姿态更加恭谨。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叶时礼的目光落在江浸月身上,缓慢地移动,从布满血污肿胀变形的脸,到扭曲的断臂姿势,再到浸满血的肋下囚服,那目光平静无波。
“……去查一下他。” 叶时礼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稳无波,简单直接。
“……明白。” 李煜没有丝毫犹豫,点头应下。他立刻朝门口方向走去,准备执行命令。
“我来。” 叶时礼的声音紧随其后,打断了李煜靠近门口的动作。
李煜脚步顿住,微微颔首,表示明白。
叶时礼的目光重新落回江浸月身上,停留了几秒。然后,他迈开脚步,无声地走到江浸月瘫倒的身体旁。
他弯下腰,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一只手臂稳稳地穿过江浸月剧痛的肩颈下方,另一只手臂则穿过他血肉模糊,几乎失去知觉的膝弯。动作精准而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江浸月瘫软的身体被整个抱起,悬在半空。叶时礼的手臂肌肉线条在囚服布料下微微绷紧,但动作流畅,没有丝毫吃力的迹象。
他甚至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江浸月断裂的肋下伤处避免受到直接挤压。
然后,叶时礼抱着江浸月,迈开脚步。步伐异常平稳,径直朝着门口走去。
“……先生……”李煜看着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讶异,但很快收敛,只是低声唤了一声,似乎带着一丝担忧。
叶时礼没有回应,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李煜立刻上前,为他打开了那扇厚重的隔音门。
一股带着停车场特有的混杂着机油,橡胶味道的微凉的空气涌入。叶时礼抱着江浸月,脚步沉稳地走了出去,李煜紧随其后。
门外是一条通往地下停车场的短通道。很快来到一辆线条流畅,通体漆黑,如同蛰伏巨兽般的豪华轿车旁。
车门已经被打开。
叶时礼微微俯身,动作平稳地将江浸月安置在宽敞舒适的后座中央。他小心地调整了一下江浸月的姿势,让他侧躺下来,避免压迫到最严重的肋下伤口。然后,他直起身,自己也坐进了后座,就在江浸月旁边。
引擎发出低沉而平滑的轰鸣,车辆开始平稳移动。
车厢内,一种冷冽的木质调香气开始无声地弥漫开来。那香气带着雪松的微苦和老檀木的沉稳底蕴,但整体感觉并不温和,反而像被冰晶包裹的荆棘,带着一种无声的攻击性和穿透力。
坐在副驾驶的李煜,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他的呼吸节奏似乎变得稍微急促了一些。他迅速地从衣兜里翻出一个白色的特制口罩,动作利落地撕开包装,将口罩严严实实地戴在了自己的脸上。
戴好后,他下意识地将身体往远离后座的方向靠了靠,目光直视前方,不再回头。
驾驶座与前排之间的隔断无声地升起,深色的厚重隔板彻底隔绝了驾驶空间与后座的联系。
车内瞬间变得更加安静,只剩下引擎低沉的背景音和车辆行驶时底盘的微弱振动。
后座空间里,叶时礼放松地倚靠在宽大舒适的座椅里。他的脸侧向窗外,窗外是城市不断流逝的霓虹光影,光怪陆离,明明灭灭地映在他毫无表情的侧脸上。高挺的鼻梁与清晰的下颌线在光影切割下显得利落而冷硬。
然而,他的目光并没有真正落在窗外的景色上。他的视线焦点,透过车窗玻璃的倒影,或者偶尔直接的低垂,始终锁定在身旁那个彻底失去意识,满身血污的人身上。
那目光格外专注,仔细地逡巡着江浸月肿胀变形的脸、破裂的嘴角、糊着血痂的额头、扭曲的手臂姿势、以及被血浸透的肋下囚服,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叶时礼抬起一只手。骨节匀称,肤色冷白,手指修长好看的手。那只手悬停在江浸月侧脸的,因剧痛而紧蹙的眉骨上方大约一寸的地方,指尖微微向下弯曲。
指尖……几不可查地轻轻颤抖了一下。
动作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
那只手悬停了片刻,似乎在观察那紧蹙的眉宇。然后,它极其轻微地,缓缓向下落去。最终,只是用指背光滑微凉的肌肤,蜻蜓点水般,极其克制地蹭过了江浸月眉心那道因痛苦而拧出的深深褶皱。
只一瞬,那只手安静地收了回去。叶时礼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城市的流光溢彩在他深沉的眼底飞快划过,却未能留下任何光影。车厢内,那冷冽而富有攻击性的木质香,依旧弥漫不散。
车子无声地滑行在夜色深处,驶向一个未知的远方。而江浸月,无知无觉地躺在后座上,伤痕累累,沉浸在由自己错误认知构筑的,短暂的安宁幻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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