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清晨,沈惊蛰比平时更早醒来。窗外天色仍是灰蒙蒙的,城市尚未完全苏醒。她在床上静静躺了几分钟,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平稳的跳动,以及一种久违的、并非源于极度疲惫的清醒。没有噩梦残留的碎片,没有惊醒后的心悸。
她没有贪恋这片刻的安宁,迅速起身,如同军队作息般规律地整理床铺、洗漱。当她走出房间时,主卧的门依旧紧闭。她放轻动作,准备像过去两天一样,自己解决早餐。
然而,当她走到厨房门口时,却看到流理台上放着两片烤好的吐司、一个煎蛋和一杯牛奶。旁边压着一张便签纸,上面是林知夏清秀的字迹:
【早班机,外出参加研讨会,周三晚归。食物自取,保持联系。林。】
字条公事公办,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流露。沈惊蛰沉默地吃完早餐,将餐具清洗得干干净净,放回原处。这份不动声色的照料,让她感到一丝无所适从的暖意,却又迅速被她按捺下去。
回到朝阳派出所,沈惊蛰接到通知,去了王建国所长的办公室。
“王所。”她站在办公桌前,身姿笔挺。
王建国从文件堆里抬起头,打量了她一眼,眼神复杂。他放下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惊蛰啊,坐。”
沈惊蛰依言坐下,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目光平视。
“你的情况,我和教导员也讨论过了。”王所开门见山,语气尽量平和,“一线外勤,压力大,突发情况多,对你目前的……状态,确实不太合适。经过所里研究决定,暂时将你调整到案管室工作,主要负责在办案件的流程监督、卷宗整理归档,以及移送起诉前的审核工作。”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沈惊蛰的反应:“这些都是所里非常重要的工作,需要极大的细心和耐心,而且你通过了司法考试,法律知识专业,正好发挥你的长处。你觉得怎么样?”
沈惊蛰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从枪林弹雨的特警尖兵,到调解邻里纠纷的社区民警,再到如今埋首纸堆的案管民警,一路退守,她已无力争辩。
“服从组织安排。”她吐出四个字,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好。”王所似乎松了口气,语气也轻快了些,“案管室的李姐下周开始休产假,你先跟着她熟悉一下流程。有什么不懂的,多问。”
案管室在派出所二楼最里间,相比一楼的喧嚣,这里安静得多。空气中弥漫着纸张、油墨和淡淡的灰尘气味。几个档案柜靠墙而立,里面塞满了各种颜色的卷宗夹。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案件管理系统界面。
老民警李姐是个和气的中年女人,对沈惊蛰的到来表示欢迎,热情地给她介绍工作内容。
“小沈啊,别小看咱们这活儿,可是办案的最后一道关!”李姐指着电脑屏幕,“你看,每个案子都有法定时限,拘留、逮捕、移送起诉……哪个环节超期了都是大问题。咱们就得像闹钟一样,天天盯着,提前提醒办案民警。”
她又拍了拍桌上几摞厚厚的卷宗:“这些呢,是办结待移送的案子。咱们得按照目录顺序,一页一页整理好,编码、页码、证据链,一点都不能错,然后装订成册。最后还得整体审核一遍,看看法律文书是否规范,手续是否齐全。这可是要放进档案室保存几十年,甚至送上法庭的东西,马虎不得。”
沈惊蛰认真地听着,点了点头。这些工作繁琐、细致,需要绝对的严谨和条理,与她过去的岗位截然不同。但或许,这种高度结构化的、按部就班的工作,正是她现在所需要的。
她很快投入了工作。首先是从熟悉系统开始,盯着屏幕上一个个案件编号、嫌疑人信息、办案期限。她需要逐一核对,对即将到期的案件做出标记,然后通过内部系统或电话通知对应的办案民警。
“张哥,你那个盗窃案的拘留期限后天到期。”
“超哥,你手上那个故意伤害案的提请逮捕手续今天必须上传了。”
……
她的声音通过电话传出去,平静、清晰,不带任何多余情绪。同事们接到她的提醒电话,反应各异,有关切地问候她身体的,也有只是公事公办回复“知道了”的。她都一视同仁,完成通知任务后便挂断电话,记录备案。
下午,她开始接触实体卷宗。打开厚厚的文件夹,里面是各种各样的法律文书——接处警记录、询问笔录、辨认笔录、鉴定意见通知书、呈请报告书……密密麻麻的文字,记录着各种各样的违法犯罪,也记录着世间百态。
她拿起打码器,小心翼翼地在每一页材料的右上角盖上编码,动作一丝不苟。然后按照目录顺序,整理排列,检查页码是否连续,证据材料是否齐全。最后,使用专业的装订机进行装订,压紧,钻孔,穿线,固定。整个过程枯燥、重复,却要求极高的准确性和耐心。
她做得很慢,但极其专注。装订机的嗡鸣声,纸张摩擦的沙沙声,似乎形成了一种奇特的白噪音,将她与外界隔离开来。在这种机械而有序的劳作中,她纷乱的思绪仿佛也暂时找到了一个安放的框架,不再横冲直撞。
当一天工作结束,她将几本装订整齐、封面标注清晰的卷宗整齐地码放在“待移送”区域时,竟然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微弱的完成感。
这感觉与过去成功解救人质、击毙歹徒带来的巨大冲击和成就感完全不同。它很轻,很细微,像投入深潭的一粒小石子,几乎激不起涟漪。但对她而言,这微不足道的“完成”,却像是在无边黑暗中,亲手点亮了一盏极其微弱的小灯。
光线虽弱,却至少证明,她还能做点什么。
她沉默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走出案管室。夕阳的余晖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照进来,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回到林知夏那间安静得只剩下她自己呼吸声的公寓,她站在玄关,看着这个整洁、有序,却依旧陌生的空间。案管室里那种按部就班的秩序感似乎还残留了一部分在她身上。
她走到书桌前,拿出林知夏留给她的那份《行为记录表》,在“今日完成事项”一栏,工整地写下了两个字:
【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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