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周三的夜幕早早垂下，沈惊蛰像往常一样，在下班的第一时间，收拾好桌面，将待处理的卷宗材料锁进抽屉。她回到备勤室，换下那身象征职责与束缚的警察制服，重新穿上自己的便服。布料柔软的触感包裹着她，让她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走出派出所大门，晚风带着初秋的凉意拂面而来。她没有直接回林知夏的公寓，而是绕道去了附近一家便利店，买了几样简单的食材。冰箱里的库存所剩无几，她记得林知夏的纸条上写着“周三晚归”。

回到公寓楼下，她抬头望了一眼。十八楼的那个窗口，依旧是一片黑暗。她走进电梯，金属厢体平稳上升，数字不断跳动，最终停在18楼。电梯门缓缓打开，走廊里寂静无声。她走到那扇熟悉的原木色门前，拿出钥匙。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

“咔哒。”

门开了。玄关的感应灯应声亮起，投下温暖的光晕。几乎在同时，客厅里也传来了脚步声。

林知夏就站在客厅中央，穿着一身浅米色的家居服，头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颈侧，脸上带着些许长途跋涉后的倦意，但眼神依旧清澈温和。她看着站在玄关的沈惊蛰，嘴角牵起一个浅浅的、带着问候意味的弧度。

“回来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自然得像只是出门散了个步。

沈惊蛰握着门把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她关上门，弯腰换鞋，动作流畅，没有流露出丝毫惊讶。“嗯。”她低声回应，将手里的购物袋拎进厨房，“买了点菜。”

厨房里，沈惊蛰沉默地整理着刚买回来的东西，将牛奶、鸡蛋、蔬菜分门别类放入冰箱。林知夏没有跟进来，客厅里传来她收拾行李的细微声响，以及烧水壶工作的嗡鸣。

一种微妙的气氛在公寓里弥漫开来。分别数日，这个空间里重新注入了另一个人的气息与动静，打破了沈惊蛰独自建立起来的、那种近乎绝对寂静的平衡。她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仿佛某种独处时卸下的防御，又需要重新穿戴整齐。

“喝点热水吧。”林知夏的声音从客厅传来，伴随着杯底与茶几接触的轻响。

沈惊蛰动作停顿了一下，关上冰箱门，走到客厅。一杯冒着袅袅白气的温水放在茶几上，显然是为她准备的。她在单人沙发上坐下，双手接过水杯，温热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开。

“这几天怎么样？”林知夏在她斜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姿态放松，语气像是随意的闲聊，但目光却带着专业的审慎，不着痕迹地扫过沈惊蛰的脸庞、她的坐姿、她握着水杯的手指。

“还好。”沈惊蛰的答案依旧简短。她垂下眼睑，看着杯中晃动的波纹。

“工作还适应吗？”

“嗯。”

“睡眠呢？”

“……有记录。”沈惊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向放在书桌上的那个笔记本。

林知夏点了点头，没有强求她此刻口述。她拿起自己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翻开。“根据协议，我们今晚需要完成一次归来的评估咨询。如果你不觉得太累，我们现在可以开始，时间控制在四十分钟以内。”

“好。”沈惊蛰放下水杯，双手重新平放在膝盖上，恢复了那种标准的、略带防御性的坐姿。

咨询在一种平和但略显疏离的氛围中进行。林知夏的问题主要围绕沈惊蛰过去几天的日常工作流程、饮食作息、情绪波动（以行为记录表为依据）以及独自居住的适应情况。她问得很细致，但始终保持在行为观察的层面，没有触及任何可能与创伤相关的核心内容。

沈惊蛰的回答则像她整理的卷宗一样，条理清晰，客观克制。她描述了案管室的工作内容，提到了时限提醒和卷宗整理，甚至客观地陈述了周三下午听到消防警笛的事件（与记录一致），但没有附加任何个人感受。她将“独自居住”描述为“安静，便于休息”。

林知夏认真听着，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几笔。她注意到，沈惊蛰在描述工作时，语速会稍稍加快，眼神也比谈论其他话题时稍显专注。而当话题略微靠近个人感受时，她的身体会微不可察地后倾，交握的双手也会收紧几分。

“看起来，案管室的结构化工作，确实在现阶段为你提供了一个相对稳定的支点。”林知夏总结道，语气平和，“保持规律作息和必要的社会接触，对稳定情绪很重要。”

沈惊蛰微微颔首。

咨询结束时，林知夏合上笔记本，语气轻松了些：“谢谢你的配合。明天周四，按照计划，我们暂停一次正式咨询。你可以完全自由安排晚上的时间。”

这意味着，今晚之后，直到周五晚上，她们都不会再有这种结构化的、需要直面彼此的谈话时间。沈惊蛰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我煮了点粥，要不要一起吃一点？”林知夏站起身，走向厨房，“路上没怎么吃东西，有点饿了。”

这是一个超出协议范围的、纯粹的日常邀请。沈惊蛰下意识地想拒绝，但看着林知夏脸上那抹自然的、带着倦意的笑容，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沉默地跟着走进厨房，帮忙拿出碗筷。

晚餐是简单的白粥和几样清淡小菜。两人坐在餐桌旁，气氛比刚才咨询时松弛了许多。林知夏没有刻意找话题，只是偶尔提及研讨会上的见闻，或者对粥的味道评论一句。沈惊蛰大多沉默，只是在她问及时，才会简短地回答“是”或“不是”。

但这沉默并不完全令人窒息。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食物温热的气息，以及头顶灯光投下的柔和光晕，共同营造出一种奇异的、近乎“日常”的氛围。这是沈惊蛰许久未曾体验过的，与另一个人共享空间和时间，却不必时刻警惕、不必剖析内心的时刻。

饭后，沈惊蛰再次主动收拾了碗筷。当她擦拭完料理台走出厨房时，看到林知夏正靠在客厅的沙发上，闭着眼睛，眉心微蹙，一只手无意识地按着太阳穴，显然是累极了。

沈惊蛰的脚步顿了顿。她站在原地，看着灯光下林知夏显得比平日更柔和的侧脸线条，看着她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一种陌生的、类似于“关心”的情绪，极其微弱地触动了她冰封的心湖。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悄无声息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听着外面客厅里隐约传来的、林知夏起身走向主卧的脚步声，以及主卧门被关上的轻响。

公寓重新陷入寂静。

但这一次的寂静，与林知夏不在时那种空洞的、令人不安的死寂不同。

它里面，多了一丝属于“人”的、温热的回响。

沈惊蛰走到书桌前，翻开《行为记录表》。在“周四”那一页的预期事项栏，她原本空着，此刻，却拿起笔，缓缓写下了两个字：

【无咨询。】

然后，在下面细小的空白处，她添上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勾号，标记在“良好”的睡眠质量选项旁——尽管，夜晚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