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半,暮色四合,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就像被打翻的珠宝盒,绚烂却带着疏离。
宋乐棠踏出裴氏大厦,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仿佛要将肺腑间积压了一整天的压抑尽数置换。
难得的这么早下班,没有临时会议或者宴会,没有紧急文件,甚至连裴周时在她汇报完工作后,也只是极淡地应了一声,破天荒地没有提出任何额外要求。
这种突如其来的“自由”,让她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
她没有选择打车,而是走向了不远处那个熟悉的公交站台。晚高峰的尾巴尚未完全抽离,站台上零星站着几个面容疲惫的归家人,各自守着一段沉默的距离。
夜风拂过,带来一丝舒爽,也吹动了宋乐棠额前的碎发。她拿出手机,想查看公交车的实时位置,却被微信图标上那个鲜红的“10”吸引了注意。
谁会给她发这么多消息?
点开,跃入眼帘的是“嘉桧”这个名字。
何嘉桧,她初中时候的室友,那个像小太阳一样永远充满活力的女孩。
那时候她还没有跟着外婆搬到这座城市。
记忆的闸门被轻易推开,带着温暖的色调浮现出来。何嘉桧是那种能在三分钟内和任何人打成一片的自来熟,连当年内向得像只刺猬的宋乐棠,也被她不由分说地拉进了她的热闹圈子,成了初中三年里,宋乐棠灰白世界里难得的一抹亮色。
毕业多年,大家散落天涯,联系渐疏。
也只有何嘉桧,还会时不时用一连串爆炸性的消息,提醒着宋乐棠那段曾经鲜活过的岁月。
「棠棠!棠棠!在不在,在不在!」
「猜猜我后天要去哪里!」
「嘿嘿,领导派我去你们市出差!就后天到!」
「这次可得逮住你了!必须见面!听见没!」
……
一连串充满何嘉桧风格的消息,带着表情包和夸张的语气,仿佛她本人就咋咋呼呼地站在眼前。
宋乐棠冰冷了一整天的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她低头,指尖轻点,回复了一个简短的:「好,后天见。」
刚按下发送,还没来得及品味这久违的轻松,一阵短促而清晰的喇叭声,像冰冷的针,刺破了站台相对宁静的氛围。
宋乐棠下意识抬头。
一辆黑色的保时捷Panamera,线条流畅优雅,如同暗夜中蛰伏的猎豹,无声无息地停在了站台前。
低调的奢华感与周围寻常的街景格格不入。
这车……
是裴周时的。
站台上其他等车的人,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这辆豪车吸引,带着好奇、探究,以及掩饰不住的羡慕,在她和车子之间来回逡巡。
驾驶座的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了裴周时那张棱角分明的侧脸。
他今天只穿了件熨帖的白衬衫,领口解开一颗纽扣,少了几分平日的严谨,多了几分随性的冷峻。
他目光看着前方,并未看她,只是薄唇微启,吐出两个不容置疑的字:“上车。”
宋乐棠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深吸一口气,弯下腰,试图维持最后的体面和职业素养:“裴总?”
裴周时这才侧过头,瞥了她一眼。
那眼神没什么温度,像是冬日结冰的湖面,清晰地映出她的无措和那点微弱的反抗。
“愣着干嘛?上车。”
没有解释,没有缘由,只有命令。
宋乐棠闭了闭眼,将所有哽在喉咙口的疑问,尽数咽了回去。她绕到副驾驶座,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咔哒。”安全带扣上的声音,在寂静的车厢内格外清晰。
车子几乎在她坐稳的瞬间便启动,平稳而迅速地驶离站台,将那些各异的目光和她的那点可怜的期盼,一同抛诸身后。
车内弥漫着他身上惯有的,清冽的雪松香气,混合着真皮座椅淡淡的味道。
空间宽敞,座椅舒适,宋乐棠却感觉如坐针毡,浑身每一个细胞都紧绷着。
她转过头,看向专注开车的裴周时,侧脸线条在窗外流动的光影中显得愈发冷硬。
“裴总,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是项目有什么突发状况,还是需要去见哪个客户?”她再次试探,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细微颤抖。
“到了就知道。”裴周时的回答依旧简洁到吝啬,目光稳稳落在前方,没有丝毫要透露的意思。
所有退路都被堵死。
宋乐棠抿紧唇,不再说话,只是将视线投向窗外。
流光溢彩的街景飞速倒退,城市的繁华与喧嚣,与她内心的孤寂和忐忑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猜测着各种可能:是有紧急酒局?是要去送取文件?还是她工作中出现了未被察觉的纰漏,需要当面处理?
每一种可能,都让她感到深深的无力。
然而,车子并未驶向任何一家五星级酒店、私人会所或合作公司,而是拐上了一条相对安静的道路。
当“市人民医院”那几个熟悉的、在夜色中散发着冷静白光的十字映入眼帘时,宋乐棠彻底怔住了。
医院?
他来医院做什么?身体不适?还是……探望某个重要的人?
没等她理清混乱的思绪,裴周时已熟练地将车驶入地下停车场,精准地停入一个车位。
“下车。”他解开安全带,侧头看她,眉头微蹙,似乎对她反应迟钝有些不满。
宋乐棠茫然地跟着他下车,走进电梯,直达灯火通明的门诊大楼。
晚上七点的医院,比白天安静许多,但空气里弥漫的消毒水气味依旧浓烈,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步履匆匆,偶尔有面带忧色的病患或家属擦肩而过,营造出一种特有的焦虑与希望的氛围。
裴周时对这里似乎颇为熟悉,他没有走向挂号处,也没有去急诊大厅,而是径直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宋乐棠跟在他身后,心里的疑团越滚越大。她偷偷打量他的侧影,脖颈和手背的皮肤光洁健康,看不出任何生病的迹象。
最终,他在一扇标着“皮肤科急诊”的诊室门前停下脚步。诊室里有灯光透出,隐约能听到医生和病人的交谈声。
裴周时没有进去,只是随意地靠在门外的墙壁上,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微微仰头看着走廊顶部的灯光,侧脸在冷白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莫测。
宋乐棠站在他身边,手足无措,完全不明白他的意图。
是……他要看病?
几分钟后,诊室门打开,一位病人拿着单子走出来。
裴周时立刻直起身,目光转向宋乐棠,朝诊室门口偏了偏头:“进去。”
“我?”宋乐棠指着自己,满脸的不可思议。
“不然呢?”裴周时的眼神里带着一种“这还用问”的不耐烦,“让你来看病。脖子上的东西,打算留着过年?”
脖子?
宋乐棠下意识地摸向颈间。
那里,一条浅蓝色的新丝巾妥帖地系着,遮掩着下面尚未完全消退的过敏红疹。她以为这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都快忘记了。
他……
他带她来医院,就因为这个?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猛地冲上心头,震惊、茫然,还有一丝如同星火般骤然亮起的悸动。
他居然还记得?
甚至专门在她下班后,强行带她来医院处理这点“小问题”?
“还愣着?”
宋乐棠猛地回过神,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有些慌乱地走进了诊室。
坐诊的是一位看起来经验丰富的中年男医生。
就在宋乐棠准备开口描述病情时,那位医生却率先看向了跟着她走进来的裴周时,脸上露出了熟稔的笑容:“周时?你怎么来了?”
医生的态度明显带着恭敬和一丝亲近。
宋乐棠瞬间了然。
是了,裴周时的外公,是这家医院的院长,德高望重的医学泰斗。他在这里被熟识,再正常不过。
裴周时对医生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语气平淡:“李叔好久不见,麻烦您帮她看看脖子。”
他甚至没有寒暄,直接说明了来意。
李医生这才将目光转向宋乐棠,笑容和蔼:“小姑娘,来,坐这边,我看看。”
宋乐棠依言坐下,解开了丝巾。
颈间那片泛红、带着零星未褪红疹的皮肤暴露在灯光下。
李医生仔细检查了一下,又询问了她之前用药的情况。
“是过敏引起的接触性皮炎,之前用的药膏力度可能不太够,恢复得慢了些。”李医生做出诊断,然后看了看宋乐棠略显疲惫的脸色和眼底不易察觉的青黑,建议道。
“小姑娘,看你气色也不是很好,最近没休息好吧?过敏加上疲劳,恢复起来就更慢。我建议啊,除了外用药,最好再打一针抗过敏的,效果会快很多,也能帮你缓解一下疲劳症状。”
打针?
宋乐棠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摇头,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抗拒:“不,不用了医生!我涂药膏就好,我不打针!”
她的反应有些激烈,连旁边的裴周时都投来了目光。
李医生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抗拒,但还是耐心解释:“打针见效快,能少受几天罪……”
“我真的不打针!”宋乐棠打断他,语气急切,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恐慌。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指节泛白。
一直沉默的裴周时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玩味。
“宋秘书,”他看着她微微发白的侧脸和紧绷的身体,慢条斯理地问,“你还怕针啊?”
他的语气算不上嘲讽,更像是一种发现了什么有趣事情的探究。
宋乐棠的脸颊瞬间涨红,一种被戳破秘密的难堪让她无地自容。她猛地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声音细若蚊蚋,却带着固执:“……我没有。我只是觉得没必要。”
裴周时看着她这副明明害怕却还要强撑的样子,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强迫她接受。
他只是将目光转向李医生,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沉稳:“李叔,那就按她说的,开药吧。”
李医生看了看裴周时,又看了看低着头、耳根都红透了的宋乐棠,了然地点点头,没再坚持:“行,那就开两支效果好的药膏,一支日用,一支夜用,记得按时涂抹,忌口,多休息。”
他迅速开好处方单,递给宋乐棠。
“谢谢医生。”宋乐棠接过单子,声音依旧很低。
走出诊室,宋乐棠还沉浸在刚才的窘迫和那点莫名的情绪里。
裴周时……
他竟然没有逼她?
她看到他再次走向缴费窗口,赶紧跟过去:“裴总,费用我自己来……”
裴周时已经利落地完成了支付,将单据和卡片递还给她,动作自然得像做了无数次。
“去拿药。”他言简意赅,然后转身,迈开长腿走向取药窗口的方向。
宋乐棠看着他的背影,挺拔,沉稳,带着一种天生的、令人安心的力量感。又低头看了看手里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单据。
今晚裴周时一连串的行为,像一颗颗投入她心湖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又一圈混乱而汹涌的涟漪。
这算是……关心吗?
还是说,这仅仅是他作为上位者,对属于自己“所有物”的一种维护和掌控,不允许出现任何影响“使用性能”的瑕疵。
她不敢深想,怕那刚刚裂开一丝缝隙的心防,会因为这不该有的奢望而彻底崩塌,露出里面鲜血淋漓的,卑微的爱恋。
但无论如何,此刻,站在这充满消毒水气味的地方,看着那个为她奔波的高大背影,宋乐棠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在一直疯狂跳动着。
有一缕名为“贪恋”的藤蔓,正试图顺着那裂缝,悄悄攀爬生长。
她握紧了手中的药袋和单据,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却仿佛带着他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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