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出来,夜色已浓,城市的灯火如同散落的碎钻,缀在墨蓝色的天鹅绒幕布上。
坐回车内,那股清冽的雪松气息再次将宋乐棠包裹,但这一次,她心头的紧绷感莫名消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所适从的柔软。
车子平稳地驶出医院,却并未朝着她公寓的方向开去。
宋乐棠看着窗外陌生的街景,忍不住再次开口:“裴总,您这是……”
“吃饭。”裴周时言简意赅,目光依旧专注在前方的路况上,仿佛这只是再自然不过的安排。
吃饭?和他?
宋乐棠的心跳漏了一拍,几乎是下意识地拒绝:“不用了裴总,我不饿……”
“我饿。”裴周时打断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他甚至侧头瞥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带着点难以察觉的玩味。
“怎么,宋秘书是想让我饿着肚子开车?”
宋乐棠:“……”
她张了张嘴,所有拒绝的话都被他这顶“虐待他”的大帽子给堵了回去。
她还能说什么?难道真能说“您饿不饿关我什么事”吗?
她又怎么舍得……
只能默默地咽下后面的话,低声道:“……怎么能让您饿着。只是太麻烦您了。”
裴周时轻哼一声,没再理会她这点微不足道的纠结。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条相对安静的、颇具格调的商业街旁。裴周时带着她走进一家门面并不张扬,但内部装修极有品味的粤菜馆。
侍者显然认得裴周时,恭敬地将他们引至一个靠窗的安静位置。
接过菜单,裴周时甚至没有翻开,直接报了几个菜名:“老火靓汤,白灼菜心,清蒸东星斑,蟹肉豆腐羹。”
都是些清淡养胃的菜式。
点完菜,他将菜单递给侍者,动作流畅自然。
宋乐棠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熟稔的样子,忽然想起,这家店他似乎来过很多次。她帮他订过几次这里的位子,似乎是他自己来。
一个念头悄然浮现。
裴周时这个人,好像对于钟情的东西,有种异乎寻常的执着。
就像他现在用的那支万宝龙定制钢笔,从她认识他起,似乎就一直在他手边。哪怕他如今身份显赫,拥有的奢侈品无数,出差时随身携带的,依旧是那支看起来并不算最新的笔。
高中时也是,他若觉得某个牌子的黑白T恤舒适,便会一次性买上十几件,轮换着穿,款式几乎一模一样。
吃饭也是,认准一家餐馆,觉得口味合适,便可以反复地吃上很久,菜单都无需多看。
这种执着,体现在物件和习惯上,显得近乎刻板,甚至带着点可爱的偏执。
可是……
宋乐棠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心底泛起一丝微苦的涟漪。
可是,对于女人呢?
他身边的女伴,似乎总是在换。从大学时短暂的恋情,再到如今商圈里那些与他名字联系在一起的名媛淑女……好像从来没有谁,能让他长久地“钟情”下去。
她不禁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宋乐棠,那又关你什么事?
菜很快上来了。果然如她所料,味道清淡鲜美,食材顶级,火候恰到好处,非常适合她目前需要养胃的状况。
他甚至连肉质最嫩的部分,都习惯性地用公筷夹到了她面前的碟子里,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无数次。
宋乐棠看着碟子里那块雪白的鱼肉,心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又被拨动了一下。她默默低下头,小口吃着,味同嚼蜡。
这顿饭吃得异常安静。裴周时本就不是多话的人,宋乐棠更是心事重重,不知该说什么。
结束晚餐,裴周时驱车送她回那个老旧的小区。
车子停在小区门口,宋乐棠道谢下车:“谢谢裴总,您回去路上小心。”
裴周时却也跟着下了车。
“裴总?”宋乐棠疑惑。
“送你到楼下。”他锁上车门,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顺手为之。
宋乐棠想拒绝,但看他已经迈开步子,只好跟了上去。
夜色深沉,老小区的基础设施确实不尽如人意。通往她公寓楼的那段路,路灯坏了好几盏,报修了多次也无人来修,光线极其昏暗,几乎只能靠着月光和远处楼宇透出的微光勉强视物。
裴周时走在前面,他的身影在浓重的夜色里几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偶尔经过有光的地方,才能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
走了几步,他忽然停下,回头看了一眼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踩着坑洼地面的宋乐棠,又扫了一眼周围漆黑的环境,眉头紧紧皱起,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你们这栋楼的人,都是蝙蝠吗?”
宋乐棠一愣:“……啊?”
“这么黑,”裴周时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他特有的毒舌,“全靠回声定位?”
宋乐棠:“……”
她有些无语,但也习惯了他这种说话方式,只能低声解释:“老小区都这样的,设施旧,物业也不太管……”
裴周时没再说什么,只是冷哼了一声,继续往前走。但那背影,明显比刚才更僵硬了几分。
终于走到她住的单元楼下,楼道里更是伸手不见五指。
“裴总,我到了,谢谢您。”宋乐棠站在楼梯口,再次道谢。
“嗯。”裴周时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他在黑暗中站了几秒,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道:“上去吧。”
“好,裴总再见。”
宋乐棠摸出钥匙,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摸索着打开了楼下沉重的铁门,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声响。
她回头,看到裴周时还站在原地,模糊的轮廓在极致的黑暗中,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
心里一暖,又立刻被更强的酸涩压下,匆匆转身上楼。
直到听到楼上传来关门声,裴周时才转身,迈着沉稳的步子离开了。
回到车上,他并没有立刻发动引擎。
他降下车窗,点了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他抬头,望向宋乐棠公寓所在的那一层,窗户漆黑,与周围零星亮着灯的人家格格不入。
这么黑……
她每天晚上就是这么回来的?
他想起她那个简陋得几乎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出租屋,想起这个破旧、缺乏管理的小区。
他给的薪资,是行业顶尖水平,月薪四十万,加上年终奖金,绝不至于让她需要住在这样的环境里。
是……太节省了吗?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有些发堵。他掐灭了烟,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一些久远的画面。
高中时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在炎炎夏日里奔波于各个打工地点。大学时她同时打着几份工,眼底总是带着睡眠不足的疲惫……
那些她不曾诉诸于口的艰难,像细密的针,扎在他记忆的某个角落。
他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不解,有烦躁,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心疼。
第二日。
早会结束,宋乐棠刚回到秘书室整理会议纪要,内线电话就响了起来。
前台接待语气有些为难:“宋秘书,楼下有一位黄智敏小姐,说是黄氏集团的,想见裴总,谈项目合作的事情。但是……她没有预约。”
黄智敏?黄氏的千金?
宋乐棠对这位黄小姐略有耳闻,家世显赫,性格温和,半个月前她一直都定居在国外,近段时间才与黄夫人一同回国。
“好的,我知道了。请先引导黄小姐到三号贵宾休息室稍坐,我马上下来。”宋乐棠保持着专业态度。
她快速下楼,在休息室见到了黄智敏。
对方果然如传闻中一样,穿着一身当季最新款的奢侈品牌套装,妆容精致,手里拎着限量款的包包,神情间带着一股天然的优雅温柔。
“黄小姐您好,我是裴总的秘书,宋乐棠。”宋乐棠微笑着上前,“裴总目前正在办公室进行一个重要的跨国视频会议,可能需要您稍等片刻。”
黄智敏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还算给面子:“那我等他一会儿。”
宋乐棠将她安顿好,奉上茶水,便立刻上楼,敲响了总裁办公室的门。
“进。”
裴周时果然还在视频会议中,戴着耳机,用流利的英语与屏幕那头的人交流着。
宋乐棠安静地站在一旁,等他一段话告一段落,才上前一步,压低声音汇报:“裴总,黄氏集团的黄智敏小姐现在在楼下休息室,她想见您。”
裴周时敲击键盘的手指顿了顿,抬眸看了她一眼,眼神没什么变化,只是淡淡地问:“她一个人?”
“是的。”
“让她进来。”裴周时的决定下得很快。
宋乐棠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提醒:“裴总,您接下来十点半,还有一个与集团高层的战略研讨会……”
“推了。”裴周时打断她,语气没有任何犹豫,目光已经重新回到了电脑屏幕上,仿佛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推了?
宋乐棠怔在原地。
裴周时的时间观念极强,日程表精确到分钟,除非遇到极其特殊且无法推脱的紧急状况,否则绝不会轻易更改既定的重要行程。尤其是这种集团高层会议。
可现在,就因为一个没有预约、目的不明的黄智敏,他就这么轻易地把会议推了?
她看着裴周时低垂的侧脸,他专注地看着屏幕,手指飞快地敲击着键盘,似乎完全没觉得自己的决定有什么不妥,也自然没有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混杂着惊讶不解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黯淡。
“……是,裴总。”她最终只能垂下眼睫,掩去所有情绪,恭敬地应了一声,然后转身,退出了办公室。
轻轻带上门,隔绝了里面那个她永远也看不透的男人。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朝着贵宾休息室走去,脸上重新挂上无懈可击的职业微笑。
只是那笑容底下,藏着一颗渐渐沉入谷底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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