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C文学## 第十二章 画里画外的心意
城市在灾后重建的节奏中渐渐找回了呼吸。断壁残垣被清理，道路重新变得畅通，临时安置点的蓝色帐篷越来越少，街角开始重新飘起早餐摊点的烟火气。一种劫后余生的、带着疲惫的韧劲，弥漫在空气里。
苏念坐在临窗的书桌前，窗外是渐渐恢复生机的街景。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洒在桌面上那本摊开的、装帧精美的画集上——《流光絮语》再版纪念签售会邀请函，烫金的字体在光线下微微闪烁。指尖拂过光滑的铜版纸封面，心绪却如同窗外被风吹动的梧桐新叶，无法平静。
签售会。一个对她而言既熟悉又带着全新意义的名词。熟悉是因为这是她工作的一部分，是作为插画师与喜爱她作品的人见面的桥梁。而全新，则是因为这一次，她不再是独自面对。那个沉默地、固执地在她生命画布上留下浓墨重彩又消失五年的人，将会在场。
林漾。
这个名字在舌尖无声滚过，带着一丝悸动和难以言喻的紧张。自从老屋阁楼那个装满她秘密的画箱被掀开，自从看到他工作室里那面挂满她作品的墙，自从在梧桐树上发现那个刻着“念”字缩写的旧痕，自从他递给她那把温热的旧钥匙……他们之间那堵由五年空白和沉重过往筑起的高墙，仿佛被凿开了一道缝隙。有光透进来，带着暖意，却也让她更加清晰地看到墙后那个男人身上每一道被岁月和苦难刻下的痕迹，看到他眼中那片深潭之下，从未真正熄灭的、望向她的微光。
签售会定在市中心新开业的“时光书坊”。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原木色的书架，暖黄的灯光，空气中弥漫着新书油墨和咖啡豆混合的馨香。场地布置得清新雅致，背景板上是她画集里那幅最受欢迎的《暮色街角》——暖橘色的路灯下，一个背着画板的女孩背影，走向光影深处。旁边立着签售台的指示牌。
苏念提前到了后台休息室。她今天穿了一条简洁的米白色棉麻连衣裙，长发松松挽起，露出纤细的脖颈，脸上化了淡妆，试图掩盖住眼底因为紧张而难以消退的淡淡青影。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角，目光时不时飘向休息室紧闭的门。
“紧张？”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苏念猛地回头。林漾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他今天没有穿惯常的旧T恤工装裤，而是换了一件熨烫平整的深蓝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和那道颜色已经变淡、却依旧清晰的手臂疤痕。下身是合身的黑色休闲裤，衬得他身形越发挺拔修长。头发似乎也精心打理过，短硬的发茬显得干净利落。整个人褪去了几分工地和厂房里沾染的粗粝感，透出一种沉稳内敛的英俊，只是眼底那层深沉的沧桑感依旧如影随形。
他看着苏念，目光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
“嗯……有点。”苏念老实地承认，声音有些发紧。看到他这身打扮，心跳莫名又快了几分。他看起来……很好。比平时任何时候都要好。这种“好”，让她心底那点因为即将面对公众而产生的紧张感，奇异地被另一种更柔软的情绪冲淡了些许。
“不用怕。”林漾走了进来，自然地在她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拿起桌上主办方准备的一瓶矿泉水，拧开，递给她。“像平常一样就好。”他的语气平淡，没有刻意的安慰，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笃定。
“嗯。”苏念接过水，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冷静了一点。她小口喝着水，目光却忍不住偷偷打量他。深蓝色的衬衫衬得他侧脸的线条格外清晰，下颌紧绷着，喉结随着喝水的动作微微滚动。他看似放松地坐着，但微微绷紧的肩背线条，还是泄露了他也并非全然放松。
“你……今天不用去工坊？”苏念没话找话，试图缓解这微妙的气氛。
“嗯，跟王姐打过招呼了。”林漾放下自己的水瓶，目光落在她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白的手指上，停顿了一瞬，随即移开，看向休息室墙上挂着的抽象画。“说好了……陪你。”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苏念握着水瓶的手指微微收紧，一股暖流悄悄涌上心头。
休息室的门被轻轻敲响，工作人员探进头来：“苏老师，时间差不多了，可以准备开始了。”
苏念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林漾也随之站起，高大的身影立在她身侧，像一棵沉默却稳固的树。
“走吧。”
—
签售台前已经排起了长龙。年轻的学生，文艺气息的青年，带着孩子的母亲……不同年龄、不同面孔的读者，手里都捧着崭新的《流光絮语》画集，脸上带着期待和善意的笑容。苏念在主办方负责人的引导下走到签售台后坐下，林漾则安静地站在她侧后方一步之遥的地方，像一个无声的守护者。
镁光灯闪烁，话筒递到面前。苏念定了定神，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按照流程简短地介绍了画集再版的情况和创作感想。她的声音起初还有些微颤，但随着讲述的深入，渐渐平稳下来。当她提到画集中那些捕捉生活细微光影的灵感来源时，眼神不自觉地流露出专注和热爱，整个人仿佛被点亮。
林漾站在她身后，目光落在她微微发亮的侧脸和那截纤细白皙的后颈上。听着她用温柔的嗓音讲述那些他曾在无数个寂静深夜里，对着墙上画作反复揣摩过的创作心路，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心底蔓延开来。是欣慰？是骄傲？还是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满足？他微微抿紧了唇，眼神深邃。
提问环节开始。读者们的问题大多围绕着画风、灵感、创作趣事。苏念一一耐心回答，现场气氛轻松融洽。
“苏念老师！”一个扎着丸子头、看起来像大学生的女孩拿到签名后，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抱着画集，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苏念，又好奇地瞟了一眼她身后沉默站立的林漾，大胆地问道：“请问……您画集里那几幅特别有故事感的人物肖像，比如《篮球场上的光》、《课桌旁的少年》……画里的人，是不是真实存在的呀？是不是……”她的目光在林漾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停留了一下，带着点促狭的笑意，“……是不是您身后这位先生呀？”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涟漪。周围等待签名的读者也纷纷投来好奇和八卦的目光，现场响起一阵善意的低笑和窃窃私语。目光齐刷刷地在苏念和林漾之间来回逡巡。
苏念的脸“唰”地一下红透了！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她握着签名笔的手指瞬间僵硬，大脑一片空白！那些被尘封在阁楼画箱里的秘密，那些被她小心翼翼藏在画集角落、只有自己才懂的心事，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一个陌生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带着暧昧的笑意点了出来！还是当着林漾的面！
巨大的羞窘和慌乱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慌乱地低下头，盯着面前摊开的画集扉页，感觉脸颊烫得几乎要燃烧起来，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眼角的余光不受控制地瞥向身后的林漾，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苏念身上，等待她的回答，或者窘迫的反应。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尴尬时刻，一个低沉沙哑、带着一丝轻松笑意的声音，在苏念身后稳稳地响起，清晰地盖过了现场的窃窃私语：
“同学，你猜错了。”
是林漾。
苏念猛地抬起头，惊愕地看向他。
林漾上前半步，站到了苏念身侧，几乎是并肩的位置。他微微低下头，目光温和地看向那个提问的女孩，嘴角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点无奈又坦然的弧度。那笑容冲淡了他脸上惯有的深沉和疲惫，显露出几分属于他骨子里的、被岁月掩埋已久的明朗底色。
“我可不是什么男主角，”他语气轻松，带着一种自嘲般的幽默感，目光扫过苏念瞬间呆滞的脸，随即又落回那个女孩身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安静的签售区，“我是她的——”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苏念因惊愕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她此刻慌乱无措的影子，漾开一种近乎温柔的、安抚的笑意。
“——首席粉丝。”
四个字，清晰，笃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和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首席粉丝。
不是暧昧的男主角，也不是疏离的普通朋友。而是“首席粉丝”——一个光明正大、带着专属感、又巧妙避开了所有尴尬的定义。
现场瞬间安静了一秒，随即爆发出更加善意的、理解的哄笑声和掌声。那个提问的女孩也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连连道歉：“啊！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误会了！谢谢老师签名！”说完抱着书飞快地跑开了。
无形的压力瞬间消散。苏念感觉堵在喉咙口的那团棉花消失了，空气重新涌入肺腑。她看着林漾近在咫尺的侧脸，看着他嘴角那抹尚未完全褪去的、带着安抚意味的笑意，看着他深蓝色衬衫领口下微微滚动的喉结……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感激、悸动和难以言喻的安心感的暖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羞窘和慌乱，直冲眼底。
她慌忙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眶和几乎要失控的情绪，拿起笔，继续为下一位读者签名。只是握着笔的手，依旧带着细微的颤抖。心脏深处，却像被投入了一颗温热的石子，荡开一圈圈暖融融的涟漪。
首席粉丝……
她悄悄地在心底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甜蜜的弧度。
—
签售会在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后，终于在热烈的气氛中圆满结束。苏念的手指因为签了太多名而有些发酸，但精神却奇异地亢奋着。和喜爱自己作品的读者交流，看到他们拿到签名时满足的笑容，那份被认可的喜悦充盈着她。
工作人员开始收拾场地。林漾一直安静地守在她身边，帮她递水，接过读者递来的画集方便她签名，像一个最称职的助手。当最后一位读者离开，苏念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体微微放松下来，靠在椅背上。
“累吗？”林漾递给她一瓶拧开的矿泉水。
“还好，就是手有点酸。”苏念接过水，小口喝着，目光落在林漾身上。他深蓝色的衬衫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挺括，袖口挽起处露出的手臂线条坚实有力。想到他刚才那句解围的“首席粉丝”，心头依旧暖意融融。“刚才……谢谢你。”
林漾看着她，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摇了摇头：“应该的。”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已经暗下来的天色和亮起的城市灯火，“饿了吧？想吃什么？”
苏念刚想回答，手机却震动起来。是出版社编辑打来的，说晚上有个小型的庆功宴，主编和几个重要的合作伙伴都在，问她要不要参加。
苏念下意识地看向林漾。编辑口中的“合作伙伴”，是圈内资深的评论家和媒体人，饭局必然少不了应酬和场面话。她几乎能想象到那种觥筹交错、言不由衷的氛围。一股强烈的疲惫感涌了上来。经历了下午情绪的大起大落和签售的紧张，她现在只想安静地待着，和身边的人一起。
“王姐，”她对着电话，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谢谢邀请，不过我今天有点累了，想早点休息。帮我跟主编和大家道个歉，下次有机会再聚。”她婉拒得干脆利落。
挂了电话，她看向林漾，发现他正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深邃，似乎带着一丝询问。
“不想去？”他问。
“嗯，”苏念点点头，很坦然，“累了。而且……”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不太喜欢那种场合。”
林漾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快得像是错觉。“那……带你去个地方？”他提议道，语气带着一种试探的温和。
“去哪儿？”苏念有些好奇。
“去了就知道。”林漾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拿起了她放在签售台上的包，“走吧。”
—
摩托车再次穿行在城市的夜色里。晚风带着初夏的微凉，吹拂在脸上，驱散了签售会带来的燥热和疲惫。苏念坐在后座，双手轻轻环抱着林漾的腰。这一次，她没有再犹豫，也没有再只抓住衣角。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腰腹紧实的肌肉线条和身体传来的稳定热源。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感包裹着她。
摩托车没有驶向繁华的市中心，也没有回她临时落脚的公寓方向，而是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林荫道。路灯的光线透过浓密的梧桐树叶，在路面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苏念觉得周围的景色有些熟悉。
当摩托车最终在一个开放式公园的入口处停下时，苏念终于认了出来！
“是……这里？”她摘下头盔，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
眼前是城西的“星湖公园”。入口处那棵标志性的巨大香樟树依旧枝繁叶茂。公园里路灯稀疏，光线昏暗，却更显得静谧。远处，星湖在夜色下泛着粼粼的微光。空气里弥漫着青草、泥土和淡淡水汽的清新气息。
这里，是他们高中时代第一次“约会”的地方。虽然那次所谓的“约会”，只是一群人放学后的闲逛，最后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她和林漾落在后面，沿着这条湖边小路走了很久很久。记得那天，好像也是初夏的夜晚，风很温柔，他给她讲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她却笑了很久。月光下，少年侧脸的轮廓，成了她后来偷偷画了无数次的素材。
“嗯。”林漾停好车，也摘下头盔。昏黄的路灯下，他的侧脸轮廓显得有些朦胧，眼神却异常柔和。“好久没来了。进去走走？”
“好！”苏念用力点头，心底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暖流。他还记得。他竟然还记得这个地方，记得这个对他们而言有着特殊意义的地方。
两人并肩走进公园。夜晚的公园人很少，只有零星夜跑的人影和依偎在长椅上的情侣。沿着记忆中的湖边小路慢慢走着，脚下是细碎的鹅卵石，发出轻微的声响。夜风拂过湖面，带来湿润清凉的气息，也拂动着苏念的裙摆和林漾衬衫的衣角。
谁也没有说话。一种奇异的、令人舒适的宁静笼罩着他们。仿佛不需要言语，这熟悉的路径，这温柔的风，这粼粼的湖水，都在无声地诉说着那些被时光掩埋、却从未真正褪色的旧日片段。
苏念悄悄侧过头，看着林漾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静的侧脸。他的下颌线紧绷着，眼神望着前方波光点点的湖面，深邃悠远，像是在回忆着什么。晚风吹动他额前几缕碎发，柔和了他眉宇间惯有的那丝沉重感。这一刻的他，仿佛卸下了所有生活的重负，显露出几分少年时代的影子。
她的心跳变得很轻，很柔。一种强烈的冲动在心底滋生——她想画他。画下这一刻的他。不是记忆里那个阳光张扬的少年，也不是那个在暴雨废墟中沉默隐忍的男人，而是此刻这个站在星湖畔，被温柔夜色包裹着，眼神沉静悠远，仿佛与旧时光重逢的林漾。
“林漾。”她轻声唤他。
林漾停下脚步，侧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询问。
“你……能坐一会儿吗？”苏念指了指湖边不远处一张空着的长椅，“就在那儿。”
林漾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又看了看她，眼神里掠过一丝了然。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好。”
两人走到长椅旁坐下。长椅是木质的，带着夜晚的凉意。苏念从自己随身的帆布包里，翻出一个小小的速写本和一支削好的炭笔。这是她的习惯，灵感来时，随时记录。
“我……想画张速写。”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脸颊微热，“很快就好。”
林漾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速写本上，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闪动了一下。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随即调整了一下坐姿，身体微微转向湖面的方向，侧脸对着苏念。他的脊背挺直，肩颈的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流畅而有力。他并没有刻意摆出什么姿势，只是放松地坐着，目光投向夜色下泛着微光的湖面，仿佛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那份沉静和专注，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种极具张力的画面感。
苏念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翻开了速写本。炭笔的笔尖落在粗糙的纸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她不再看他，目光全神贯注地落在纸面上，手腕悬空，线条随着她的心意流淌。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和湖水的轻响中悄然流逝。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模糊远去，只剩下笔下的线条，和那个坐在长椅上、融在夜色里的身影。苏念忘记了紧张，忘记了周遭，也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她只专注于捕捉眼前这个瞬间——他微微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的淡淡阴影，他挺直鼻梁的线条，他紧抿的、带着一丝坚毅又莫名柔和的唇线，他下颌至喉结那一道干净利落的弧线……还有，最重要的，是他望向湖面的眼神。
炭笔在她手中变得异常灵动。她不再拘泥于细节的精准，而是大胆地运用块面和线条的虚实，去捕捉那份神韵。她画他侧脸的轮廓，画他宽阔的肩膀线条，画他随意搭在膝盖上的、骨节分明的手……但她的笔触最终汇聚的焦点，是他那双眼睛。
昏暗中，他的眼睛并不十分明亮，却异常深邃。里面仿佛盛满了整个星湖的夜色，沉静、悠远，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沉淀下来的平和，却又在深处，隐隐跃动着一簇微小却执着的火焰。那是光。是她笔下极力想要抓住的，独属于此刻林漾眼中的光——一种褪去了沉重外壳，显露出内里坚韧与温柔的微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十几分钟，也许是半小时。苏念终于停下了笔。她轻轻舒了一口气，感觉手腕有些发酸，但心底却充盈着一种创作完成的巨大满足感。她低头，借着远处微弱的路灯光线，仔细端详着速写本上的画。
炭笔的线条流畅而富有表现力。画面简洁，没有背景，只有那个坐在长椅上的男人侧影。重点落在他的面部和眼神。她成功地捕捉到了那份沉静的神态，尤其是那双眼睛——深邃的底色上，被她用炭笔巧妙地擦出一点高光，那点微光，如同夜色中的星辰，让整个画面瞬间有了灵魂。
画里的他，不再是那个被苦难压弯了脊梁的男人，也不是那个阳光到刺眼的少年。而是一个洗尽铅华，内心依旧有光，在夜色中沉静凝望的林漾。
“好了？”林漾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专注的宁静。他微微转过头，看向她。
苏念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合上速写本，有些局促地握在手里，脸上又有些发热：“嗯，好了。”
林漾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为久坐而有些僵硬的肩膀。他的目光落在她紧握的速写本上，眼神深邃，带着一种苏念看不透的情绪。沉默了几秒钟，就在苏念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保持沉默时，他却开口了。
他的声音低沉，在寂静的湖边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请求的意味：
“这幅画……”他顿了顿，目光从速写本移向苏念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远处湖面的微光和她有些紧张的面容。
“……能送给我吗？”
—
“能送给我吗？”
林漾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苏念的胸腔里激起巨大的回响。她猛地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目光里。昏黄的路灯勾勒出他硬朗的轮廓，那双眼睛在夜色中异常明亮，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执拗的期待，直直地望进她眼底。
送给他？这幅刚刚完成的、带着她此刻最真实心绪的速写？
苏念的心跳瞬间失序，握着速写本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脸颊在夜色下也迅速升温。她张了张嘴，想说“画得不好”，或者说“只是随手画的”，但所有推脱的话在触及他眼中那片沉静的、带着微弱希冀的光芒时，都哽在了喉咙里。
那光芒，和她画里试图捕捉的、他眼中的光，奇妙地重合了。
她看着他，看着他被夜色柔化的眉眼，看着他紧抿的唇线，看着他微微绷紧的下颌线……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和酸涩混杂着涌上心头。这幅画，画的是他，又何尝不是她此刻眼中、心中的他？这份心意，她如何能拒绝？
“……好。”一个轻得几乎听不见的音节，从她唇间溢出。带着一丝羞涩，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坦然。
她低下头，避开他瞬间变得更加灼热的目光，手指有些颤抖地重新翻开速写本，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刚刚完成的炭笔速写撕了下来。纸张边缘带着毛糙的撕痕。她双手捏着那张薄薄的画纸，递了过去。
林漾伸出大手，动作异常郑重地接过了那张画。他的指尖不经意间擦过苏念微凉的指尖，带来一阵细微的电流感。他低下头，借着远处路灯微弱的光线，专注地看着画中的自己。
画纸上，炭笔的线条简洁而有力，勾勒出一个沉静的侧影。重点在那双眼睛上。他凝视着那双被炭笔赋予了灵魂的眼睛——深邃的底色里，那一点被巧妙擦出的高光，像暗夜里破云而出的星子，微弱，却执着地亮着。那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却被她敏锐捕捉到的光。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夜风吹过湖面，带来水波的轻响和远处模糊的人声。林漾久久地凝视着那张画，指腹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摩挲着画纸的边缘。昏暗中，苏念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看到他握着画纸的手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一种沉甸甸的、饱含着复杂情绪的氛围，无声地弥漫在两人之间。
良久，林漾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他没有看苏念，目光依旧停留在手中的画纸上，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被压抑的、浓得化不开的情绪：
“画得……很好。”
他顿了顿，像是要将画中那个被赋予了特殊意义的形象烙印进心底，然后才极其小心地、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般，将那张薄薄的画纸对折，再对折，最后妥帖地放进了自己深蓝色衬衫胸前的口袋里。
纸张紧贴着他心脏的位置。
他抬手，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轻轻按了按那个放画的口袋。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郑重。
“走吧，”他抬起头，看向苏念，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只是眼底深处那片沉静的湖泊，仿佛被投入了石子，漾开了一圈圈不易察觉的涟漪，“很晚了，送你回去。”
“嗯。”苏念轻声应道，心口的位置，也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按了一下，传来一阵温热的悸动。她跟在他身后，走向停在不远处的摩托车。看着他高大挺直的背影，看着他隔着衬衫按在胸口的手，那里放着她的画，也仿佛放着她刚刚交付出去的一份沉甸甸的心意。
—
回到那间由志愿者提供的、简单干净的临时小公寓，苏念依旧感觉脸颊残留着未散的热意。林漾将她送到楼下，看着她进了楼道门，才发动摩托车离开。引擎声在夜色中渐渐远去，留下满室寂静和一颗依旧在胸腔里鼓噪不停的心。
她靠在门板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干净的、混合着淡淡机油和阳光晒过布料的气息。手指下意识地抚上心口，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擦过时带来的细微电流感，以及他隔着衬衫按在胸口、放置那张画时的郑重姿态。
她换了鞋，走进小小的客厅。目光落在角落书桌上那个敞开的画箱上。箱子里，那些画着少年林漾的旧稿安静地躺着，像一段被封存的青春。而就在刚才，她亲手画下了现在的他，并将那份心意送了出去。
一种奇异的、带着甜蜜和微微眩晕的感觉包裹着她。她走到书桌前坐下，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桌上一盏小小的台灯。暖黄的光晕笼罩着桌面。
她需要平静一下。
目光扫过桌面，落在早上出门前吃剩的、没来得及收拾的半盒胃药上。林漾在安置点时就常常按着胃部，脸色苍白。今天陪了她一整天，又在湖边坐了那么久……苏念的心微微一紧。她记得他工作室里好像没有常备药。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拿起那半盒胃药，又翻出抽屉里一板没拆封的止痛片（她有时候画久了会头疼），用一个小塑料袋装好。然后抓起钥匙，几乎是跑着下了楼。
她记得林漾工作室的位置。那个由旧纺织厂仓库改造的“创意工坊”，夜晚应该还有人值班。她拦了一辆出租车，报出地址。
夜晚的创意工坊园区比白天更显空旷寂静。高大的厂房在夜色中投下巨大的阴影，只有零星几个工作室还亮着灯。苏念熟门熟路地走向林漾工作室所在的那栋红砖建筑。深蓝色的厚重铁门紧闭着，里面没有透出灯光。他还没回来？或者已经休息了？
苏念走到门前，试着轻轻推了一下。
门，竟然没锁。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隙。
里面一片漆黑。只有窗外远处路灯的微光，勉强勾勒出室内巨大空间的模糊轮廓——高耸的红砖墙，裸露的钢梁，巨大的工作台……还有那面正对着门口、在黑暗中只剩下巨大阴影的墙——那面挂满了她画作的墙。
苏念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她不想吵醒他，只想把药悄悄放在他工作台上就走。她摸索着墙壁，想找到电灯开关。
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是一个放在工作台旁边的工具箱。苏念低呼一声，身体踉跄着向前扑去，慌乱中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住什么。
“啪嗒！”
她的手按在了工作台下方一个抽屉的把手上！巨大的冲力让她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了上去！
抽屉被她猛地拉了出来！
沉重的抽屉滑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苏念惊魂未定地稳住身体，心脏狂跳。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她看到被自己拉开的那个大抽屉里，凌乱地放着一些图纸、螺丝刀、砂纸之类的工具。
就在她松了口气，准备把抽屉推回去时，目光却猛地被抽屉深处、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个小小的、深蓝色的绒布方盒。
盒子看起来有些旧了，绒面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哑光。它静静地躺在扳手和卷尺之间，像一颗被遗忘在工具箱里的宝石。
苏念的心跳骤然漏跳了一拍！一种莫名的预感攫住了她。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指尖有些颤抖地，轻轻拨开了盖在盒子上的几张废弃砂纸。
盒子完全露了出来。
借着那点微光，她看到盒子并没有完全合拢。一条极其细微的缝隙张开着。
而在那条缝隙里，一抹冰冷的、璀璨的银色光芒，猝不及防地刺入了她的眼帘！
是戒指！
一枚造型极其简洁的铂金戒指！没有繁复的花纹，没有镶嵌任何宝石，只有一道流畅干净的弧线，在绒布底衬上反射着窗外透入的、微弱的银色月光。
那光芒冰冷而纯粹，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苏念脑海中的所有迷雾！
她像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身体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高脚凳，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巨大的震惊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的动作和思维！
戒指？！
林漾的工作室抽屉里……为什么会有……戒指？
一个念头，带着难以置信的、近乎荒谬的答案，疯狂地冲上她的脑海！让她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她死死地盯着抽屉深处那个在幽暗中反射着微光的蓝色绒布盒，盯着那枚从缝隙里露出冰冷银芒的戒指，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黑暗的工作室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