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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巷里的两小无猜后续章节哪里更新?苏念林漾免费无弹窗?

老巷里的两小无猜

作者:安懒蝶

字数:214175字

2025-11-25 18:37:14 连载

简介

喜欢青春甜宠小说的你,有没有读过这本《老巷里的两小无猜》?作者“安懒蝶”以独特的文笔塑造了一个鲜活的苏念林漾形象。本书目前连载,赶快加入书架吧!《老巷里的两小无猜后续章节哪里更新?苏念林漾免费无弹窗?》就在下方,点即看!

老巷里的两小无猜小说章节免费试读

他陪我收拾台风后的老屋,阁楼尘封的画箱被掀开。

上百张素描散落一地——全是他打球的样子。

我慌得去抢,却被他按住箱子:“别藏了,我见过。”

他工作室的墙上,挂着我出版的第一本画集。

修剪老梧桐时,他忽然指着树皮上的刻痕:“念字的缩写,我刻的。”

最后他把钥匙放进我手心:“以后常来。”

画箱底层,躺着五年前那封未寄出的信——

收件人林漾,日期是他消失的前一天。

———————————————————

台风过境后的第七天,阳光终于开始有了温度,不再是那种穿透厚重云层、带着惨淡水汽的凉薄光线。它慷慨地洒在满目疮痍的小城上,蒸腾起雨后泥土和腐烂植物的浓烈气息。街道上,抢险的工程车轰鸣着碾过堆积的断枝和淤泥,穿着各色制服的救援人员依旧在废墟中忙碌穿梭。生活以最原始、最坚韧的方式,在废墟的缝隙里重新扎根。

苏念站在自家老屋斑驳的铁门前,钥匙在锁孔里转动,发出滞涩的“咔哒”声。这声音,像开启了一段尘封已久的岁月。她深吸一口气,用力一推。

“吱呀——嘎——!”

沉重的铁门带着刺耳的呻吟向内打开,一股混杂着浓重霉味、灰尘和雨水浸泡后特有腥气的空气扑面而来,呛得她忍不住咳嗽了两声。院子里一片狼藉。那棵陪伴了她整个童年的老梧桐树,巨大的树冠被狂风撕裂了小半,断裂的枝干狰狞地指向天空,翠绿的叶片和灰白的断茬散落一地,浸泡在尚未完全干涸的泥水里。花坛里的植物东倒西歪,被淤泥覆盖,几乎辨认不出原本的模样。青石板铺就的小径缝隙里,塞满了被风卷来的枯枝败叶和不知名的垃圾。

目光越过院子,落在老屋的主体上。灰白的墙体被雨水冲刷出条条污浊的水痕,墙皮多处剥落,露出里面深色的砖块。几扇老式的木格窗玻璃碎裂了,黑洞洞的窗口像失神的眼睛。屋檐下的瓦片也掉落了不少,留下参差不齐的豁口。整栋房子,像一个历尽沧桑、伤痕累累的老人,在劫后余生的阳光下沉默着,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衰败和萧索。

苏念的心沉甸甸的。这里承载了太多无忧无虑的时光,是她整个童年和少女时代的锚点。如今目睹它的破败,仿佛看到自己一部分安稳的过去被粗暴地撕碎。她迈步走进院子,脚下是湿滑黏腻的淤泥,发出“噗嗤”的声响。

“小心点。”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破了院子的寂静。

苏念猛地回头。林漾就站在敞开的大门口,高大的身影逆着门外透进来的阳光,在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他依旧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T恤和一条同样磨损的工装裤,脚上是一双沾满干涸泥浆的旧球鞋。几天前的疲惫似乎消散了一些,但眼底那层深沉的、仿佛刻进骨子里的沧桑感并未褪去,反而在阳光下更加清晰。他瘦削的脸颊上,那道被玻璃划破的伤口已经结痂,留下一道暗红色的短痕。左臂的伤口被长袖遮住,只能看到袖口下隐约露出的白色纱布边缘。

他的出现,让苏念的心跳瞬间漏跳了一拍。自从安置点那个沉重的黎明之后,这是他们第一次私下里、单独地面对面。那句“每天看着你的窗口……等灯亮”和碎裂屏幕上自己高中时的画作,像烙印一样刻在她脑海里,让她在面对他时,总有一种莫名的、混杂着心疼、尴尬和一丝无措的悸动。

“你……怎么来了?”苏念的声音有些干涩。

林漾的目光快速扫过狼藉的院子,最后落在她脸上。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波澜,仿佛那天在安置点袒露心扉、情绪失控的人不是他。只有那微微抿紧的唇线,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

“王姐说你要回来收拾,”他声音依旧带着那种特有的沙哑质感,语调却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公事,“这边路还没完全清通,东西重,你一个人不行。”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正好有空。”

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带着一种刻意的、保持距离的疏离感。说完,他没等苏念回应,便迈开长腿走了进来,径直走向院子角落那堆断裂的梧桐树枝,动作利落地开始弯腰收拾。他弯下腰时,后背的T恤布料绷紧,清晰地勾勒出肩胛骨那两道过分突出的线条,像一对沉默的翅膀。阳光落在他短硬的发茬上,泛着微光,也照亮了他耳根处一抹不易察觉的、极其浅淡的红晕。

苏念站在原地,看着他沉默而熟练地清理断枝的背影,那句“谢谢”卡在喉咙里,最终没有说出口。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沉默,只有树枝被拖动、折断发出的声响。她深吸一口气,也转身走向另一边,开始清理花坛里倒伏的植物和淤泥。冰冷的泥浆沾满了双手,带着植物腐败的气息,她却仿佛感觉不到。两人各自占据院子的一角,沉默地忙碌着,像两个被命运强行安排在一起工作、却无话可说的陌生人。

阳光渐渐升高,温度攀升,汗水顺着额角滑落。苏念直起有些酸痛的腰,用沾满泥污的手背抹了下额头,目光下意识地又飘向林漾那边。他正试图将一根粗大的断枝拖到院墙边码放整齐,手臂肌肉绷紧,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当他用力时,苏念清晰地看到他左边肩膀微微下沉,似乎刻意避开了左臂伤口的发力点,动作带着一种隐忍的、习以为常的克制。那道暗红色的结痂,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她移开目光,看向老屋紧闭的、油漆剥落的木门。

“我……进去看看里面情况。”她低声说了一句,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自言自语。

林漾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苏念走到门前,掏出另一把同样锈迹斑斑的钥匙,打开了门锁。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陈年灰尘、霉味和淡淡木头腐朽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走了进去。

老屋内部的情况比院子里稍好,但也只是相对而言。客厅里,覆盖在家具上的厚厚白布早已被渗入的雨水浸透,呈现出大片大片的黄褐色污渍,散发出难闻的霉味。地板也湿漉漉的,踩上去黏腻作响。几处天花板有明显的洇湿水痕,墙皮鼓胀起泡,摇摇欲坠。空气沉闷得让人窒息。

苏念环顾着这熟悉又陌生的空间,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这里曾经充满了饭菜的香气、父母的谈笑声、还有她伏案画画时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如今,只剩下满目疮痍和令人窒息的死寂。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动手。先是将那些湿透发霉的白布小心翼翼地扯下来,卷成一团堆在角落。湿布沉重冰冷,霉味呛鼻。接着是清理地面。积水不多,但泥泞不堪。她找来一把旧扫帚,费力地清扫着,灰尘和泥水混合在一起,很快让她灰头土脸。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苏念回头,看到林漾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大部分光线。他已经清理完了院子里的主要断枝,额发被汗水濡湿,几缕贴在额角。

“楼上情况怎么样?”他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目光扫视着湿漉漉、一片狼藉的客厅,眉头微微蹙起。

“还没上去看,”苏念喘了口气,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和泥灰,“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林漾沉默地点点头,迈步走了进来。他动作自然地接过苏念手里那把笨重的扫帚:“你去弄布,这个我来。”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苏念愣了一下,看着他挽起袖子,露出线条清晰、沾着泥点的小臂,开始沉默而有力地清扫地面。他没有看她,专注地对付着地上的泥泞。那专注的侧影,让她想起了安置点那个雨夜,他推车、搬运物资时的样子。他总是这样,在沉默中承担,动作干净利落,仿佛有用不完的力量,却又处处透露出一种被生活打磨后的疲惫和隐忍。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的协作。林漾清扫地面,苏念则费力地将那些湿重发霉的白布拖到院子里晾晒。偶尔需要搬动沉重的旧家具查看受损情况时,林漾会一声不响地走过来,轻松地抬起一角,或者直接将整个柜子挪开,动作沉稳有力,仿佛那沉重的木器只是轻飘飘的纸盒。每当这时,苏念的目光总会不受控制地落在他因用力而绷紧的手臂肌肉和肩背线条上,看着他额角渗出的汗珠,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心,心底那片复杂的心疼和困惑便无声地蔓延。

终于,客厅清理得差不多了。阳光透过蒙尘的窗户,在地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空气里的霉味似乎也散去了些许。

“去楼上看看吧。”林漾将扫帚靠在墙边,声音带着清扫后的轻微喘息。

苏念点点头。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狭窄而陡峭,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仿佛随时会散架。扶手落满了厚厚的灰尘。苏念小心翼翼地走在前面,林漾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存在的气息,带着汗水和一种干净洁净的味道,混合着老屋的陈腐气息,形成一种奇异的、让她心跳失序的氛围。

二楼的情况比楼下更糟。几个房间的门都敞开着,能看到里面的家具同样盖着白布,洇湿、发霉。走廊尽头,靠近屋顶的地方,有一处明显的渗漏点,墙皮大面积剥落,露出里面黑色的霉斑。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重的腐朽气味。

苏念一间间看过去,最后停在了走廊尽头那个小小的、三角形的阁楼门前。那是她曾经的“秘密基地”。一扇低矮的木门紧闭着,门板上积满了灰尘。

“阁楼……”她喃喃自语,伸手去推门。

门被卡住了,纹丝不动。显然是被雨水浸泡后膨胀变形了。

“我来。”林漾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上前一步,示意苏念让开。他伸出大手,抵住门板,手臂肌肉瞬间绷紧,肩膀下沉,猛地发力!

“嘎——吱——!”

刺耳的摩擦声响起,伴随着木头被强行挤压的呻吟。门框边缘的灰尘簌簌落下。门,终于被他用蛮力推开了一道缝隙。一股更加浓烈的、带着纸张和颜料特殊气味的陈旧霉味扑面而来。

“小心点。”林漾收回手,侧身让开。

苏念弯腰,从那道缝隙里挤了进去。阁楼里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小的天窗透进微弱的光线,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里面堆满了各种杂物——旧书、废弃的家具零件、蒙尘的纸箱……一切都覆盖在厚厚的灰尘之下。空气粘稠得仿佛凝固了。

她的目光急切地扫过角落,最后定格在一个被压在其他杂物下方、积满灰尘的旧木箱上。那箱子不大,暗红色的漆面早已斑驳脱落,露出原木的本色,上面还挂着一把小小的、同样锈迹斑斑的铜锁。

她的心猛地一跳!找到了!她的画像!

她几乎是扑了过去,也顾不上满地的灰尘,费力地将压在上面的一个旧藤椅挪开。箱子很沉。她试图把它拖出来,但一只手的力量显然不够。

“是这个?”林漾不知何时也弯腰挤了进来。狭小的空间因为他的存在而显得更加逼仄。他高大的身躯几乎占据了入口处所有的光线,投下巨大的阴影,将苏念笼罩其中。他的声音在低矮的阁楼里显得格外低沉,带着一丝询问。

苏念点点头,有些急切:“嗯,我的画箱。”

林漾没再说话,只是上前一步,弯下腰。他伸出两只大手,稳稳地抓住了木箱的两侧。苏念连忙也搭上手帮忙。两人同时用力,将沉重的木箱从杂物堆里拖了出来。

箱子落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苏念看着那熟悉的轮廓,心脏跳得飞快。她迫不及待地弯下腰,伸手想去拂开箱盖上厚厚的灰尘,查看那把锈死的铜锁。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或许是年代太久远,或许是刚才拖拽时的震动,又或许是林漾松手时无意的触碰——那只挂在箱子侧面、用来固定旁边一个旧画架的木制支架,突然毫无预兆地断裂、坍塌下来!

沉重的旧画架失去支撑,带着风声,直直地朝着正弯腰查看画箱的苏念砸了下来!

“小心!”林漾的惊呼声几乎和画架坍塌的声音同时响起!

苏念只来得及瞥见一片巨大的阴影当头罩下,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在原地,根本来不及反应!

电光石火间,一个身影猛地扑了过来!带着巨大的冲力,将她狠狠地撞向一边!苏念只觉得天旋地转,后背重重地撞在堆满杂物的墙壁上,痛得她闷哼一声。紧接着,耳边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和一声压抑的痛哼!

“砰!哐啷!”

旧画架砸落在地板上,扬起漫天灰尘。断裂的木条散落一地。

苏念惊魂未定,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她靠在墙上,急促地喘息着,目光惊恐地看向刚才自己站立的位置。

林漾单膝跪在那里,背对着她。他的右手臂高高抬起,横亘在刚才画架落下的位置上方——正是他受伤包扎着的左臂!他用自己的身体和手臂,硬生生替她挡开了那沉重的一击!

“你……你怎么样?”苏念的声音带着哭腔,挣扎着想要过去查看。

林漾没有立刻回答。他保持着那个姿势,微微低着头,肩膀剧烈地起伏着,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几秒钟后,他才极其缓慢地放下手臂,缓缓转过身。

阁楼里光线昏暗,飞舞的尘埃像细碎的金粉。他额头上布满了冷汗,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脸色在灰尘的映衬下显得更加苍白。他紧抿着唇,唇色褪得干干净净。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看向苏念,里面翻涌着尚未完全褪去的惊悸,还有一种近乎后怕的余悸,但最终都被强行压制下去,化为一片深沉的、带着点责备的暗涌。

“没事。”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他试图站起身,动作却明显僵硬了一下,尤其是左边肩膀,牵扯时眉心飞快地蹙紧。

“你的手!”苏念已经冲了过来,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惊慌。她急切地想去查看他被砸中的左臂——那个本就带着严重划伤的位置!

“说了没事!”林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他猛地侧过身,避开了苏念伸过来的手,动作幅度很大,带着明显的抗拒。他抬起没受伤的右手,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和灰尘,目光却落在了刚才因撞击和倒塌而受到波及的画箱上。

那沉重的木箱在撞击下歪倒在地,箱盖被震开了!那把锈死的铜锁,连同连接箱盖的合页,竟然在刚才猛烈的撞击下,彻底断裂、崩开了!

此刻,箱盖歪斜地敞开着,里面满满当当的东西,如同决堤的洪水,哗啦啦地倾泻而出,瞬间铺满了阁楼布满灰尘的地板!

苏念的呼吸骤然停止!所有的惊恐、担忧,瞬间被一种灭顶的羞窘和慌乱所取代!

散落一地的,全是画纸!

厚厚一沓沓,大小不一,有些用粗糙的练习本纸,有些是专业的素描纸,甚至还有几本边缘磨损的速写本。

而每一张纸上,用铅笔、炭笔、或者简单的圆珠笔,画的都是同一个人!

不同角度,不同场景,不同神态。

穿着校服趴在课桌上睡觉的侧脸,额前碎发柔软地垂落,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在篮球场上高高跃起投篮的瞬间,红色背心被风鼓起,手臂肌肉绷紧,汗水在阳光下闪耀,脸上是飞扬跋扈的灿烂笑容;皱着眉头解数学题的样子,笔尖抵着下巴,眼神专注得仿佛在破解宇宙奥秘;靠在教室走廊栏杆上和别人说话的样子,嘴角带着漫不经心的痞笑,眼神却明亮得像盛满了阳光……

从青涩到张扬,从专注到不羁。一张张,一页页,全是林漾!高中时代的林漾!每一个她曾偷偷凝视、默默心动的瞬间,都被她小心翼翼地捕捉,凝固在洁白的纸面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昏暗的阁楼里,只有尘埃在微弱的光线中无声地飞舞。苏念的脸颊像被烈火燎过,瞬间红得滴血!巨大的羞耻感和被窥破最隐秘心事的慌乱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她甚至不敢去看林漾的表情!大脑一片空白,身体比刚才面对画架倒塌时还要僵硬!

下一秒,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扑向地上散落的画纸!手忙脚乱地想要将它们拢起来,塞回那个敞开的、如同潘多拉魔盒般的画箱里!动作慌乱而笨拙,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掩饰。

“别、别看!都是……都是乱画的!”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和颤抖,语无伦次,手指因为慌乱而变得冰凉僵硬。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离她最近的那张画着篮球少年灿烂笑脸的画纸时——

一只骨节分明、沾着灰尘和干涸泥点的大手,比她更快地按在了那个歪倒的、敞开的画箱边缘上。

那只手按得很稳,带着一种不容撼动的力量,阻止了她想要合上箱盖、掩盖一切的动作。

苏念的动作猛地僵住,像被施了定身咒。她保持着弯腰去捡画的姿势,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林漾就站在她面前,微微低着头。阁楼低矮的屋顶让他的身形显得更加高大,几乎将她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里。光线从他身后那个小小的天窗斜射进来,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和紧抿的唇线。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嘲笑,没有惊讶,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正沉沉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那目光像深潭,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直直地刺进她慌乱失措的眼底。

灰尘在光束中无声地旋舞。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又像蕴含着某种压抑已久的、沉重的叹息:

“别藏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画着他不同模样的纸张,最终落回苏念因羞窘而涨红、几乎要哭出来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见过。”

“我见过。”

这三个字,像三颗冰冷的石子,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进苏念因羞窘而沸腾的脑海,瞬间冻结了所有的慌乱和无措。她保持着弯腰僵硬的姿势,像一尊被瞬间石化、封存在巨大尴尬中的雕塑。脸颊上的滚烫红潮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种失血的苍白。她茫然地、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向林漾。

“你……见过?”她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破碎的尾音。见过什么?这些画?什么时候?在哪里?怎么可能?

林漾的目光依旧沉沉地落在她脸上,那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无奈,像是自嘲,又像是某种深藏已久的、终于得以窥见天光的疲惫。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疑问,只是那只按在画箱边缘的手微微用力,支撑着自己站直了一些。他侧过身,避开了苏念直直的目光,视线投向阁楼那扇小小的、布满灰尘的天窗,透进来的光线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的界限。

“收拾完这里,”他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苏念的幻听,“带你去个地方。”

说完,他不再看她,也不再看地上那些散落的、如同少女心事般赤裸裸摊开的画作,只是弯下腰,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开始沉默地、动作略显僵硬地将散落一地的画纸,一张张捡起。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刻意的专注,指尖拂过画纸上那个飞扬跋扈的少年脸庞时,没有任何停顿,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符号。

苏念呆呆地看着他沉默的侧影,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画纸叠放整齐,放回那个敞开的画箱里。巨大的困惑如同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他见过?在哪里见过?为什么……会如此平静?这平静之下,又掩盖着怎样的暗流?

她张了张嘴,想问,喉咙却像被堵住一样发不出声音。只能机械地、也弯下腰,和他一起,默默地将地上散落的画纸一张张拾起。阁楼里只剩下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和两人压抑的呼吸声。阳光透过天窗,灰尘在光束中无声地旋舞,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未解的谜团。

当最后一张画着少年趴在课桌上沉睡侧颜的素描被轻轻放回画箱时,林漾合上了那已经无法锁住的箱盖。他直起身,动作因为牵扯到左臂的伤处而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脸色又白了几分。

“走吧。”他简短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率先弯腰钻出了低矮的阁楼门口。

苏念抱着那个重新变得沉甸甸的画箱,如同抱着一个滚烫的秘密,跟在他身后。重新回到二楼走廊,明亮的阳光让她有些恍惚。林漾没有下楼,反而走向走廊另一端那扇通往屋后小院子的门。那是以前晾晒衣物、堆放杂物的地方。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屋后的小院子比前院更显荒芜,杂草丛生,几乎淹没了原本的石板小径。但此刻,院子里停着一辆半旧的黑色摩托车,车身沾满了泥点,却擦拭得很干净,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林漾走过去,从车把上拿起一个同样半旧的黑色头盔,递给苏念。

“戴上。”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苏念看着那辆摩托车,再看看林漾递过来的头盔,心中那片巨大的困惑之海掀起了新的波澜。他要带她去哪儿?为什么要骑摩托车?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画箱。

林漾似乎看出了她的迟疑,目光在她紧抱的画箱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晦暗不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自己拿起另一个更显磨损的头盔,动作利落地戴上,扣好搭扣。然后长腿一跨,稳稳地坐上了摩托车,发动了引擎。

低沉的轰鸣声在寂静的后院响起,带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感。

引擎声像是一种催促。苏念看着林漾挺直的、透着不容拒绝意味的背影,咬了咬牙,将画箱小心翼翼地放在脚边一块还算干净的石板上。然后接过那个有些沉的头盔,学着林漾的样子戴上。头盔里残留着一种干净的、混合着淡淡机油和阳光晒过的布料气息,并不难闻。

她跨上摩托车后座,双手有些无措地悬在半空,不知道该扶哪里。摩托车后座狭窄,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体散发的热度。

“扶好。”林漾的声音从头盔里传来,有些闷闷的。

苏念犹豫了一下,最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抓住了他腰侧T恤的布料。布料下,紧实的腰腹肌肉瞬间绷紧了一下,随即又放松下来。隔着薄薄的衣物,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传来的温热和一种沉稳的律动。

摩托车猛地向前一蹿,驶出了杂草丛生的小院,拐上了依旧泥泞、但已经被清理出车道的街道。风声在头盔外呼啸而过,带着雨后清新的草木气息。城市灾后的景象在眼前飞速掠过:倒塌的围墙,被连根拔起的行道树,穿着救援服忙碌的人群,还有临时搭建的蓝色救灾帐篷……一切都在宣告着那场灾难的余威。

苏念的身体随着摩托车的颠簸而微微晃动。她的手紧紧抓着林漾腰侧的衣料,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身体紧贴着他宽厚却略显单薄的背脊,隔着两层衣物,她能感受到他身体传来的稳定热源,以及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节奏。这突如其来的、被迫的亲密接触,让她心跳失序,脸颊在头盔里微微发烫。然而,比这更让她心绪翻涌的,是阁楼里那句“我见过”,和他此刻沉默得如同磐石的背影。

他到底要带她去哪儿?

摩托车穿过相对完好的城区,渐渐驶向城市边缘。道路两旁的建筑变得低矮稀疏,工厂的烟囱出现在视野里。最终,摩托车在一个由旧厂房改造而成的、充满粗犷工业风的园区门口停了下来。园区门口挂着“创意工坊”的牌子,但看起来有些冷清。

林漾熄了火,摘下头盔,动作利落地下了车。苏念也赶紧摘下头盔,抱着它,有些茫然地打量着四周。这里是……?

“这边。”林漾没有看她,只是将头盔挂在车把上,率先朝园区内一栋红砖外墙、有着高大拱形窗户的老厂房走去。

苏念连忙跟上。厂房内部空间高挑而空旷,被分割成了大大小小的工作室区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节油、木屑和金属切割的味道。林漾的脚步在一扇厚重的、漆成深蓝色的铁门前停下。门没有锁。他推开门,侧身让苏念先进去。

苏念抱着头盔,带着满心的疑惑和一丝莫名的紧张,迈步走了进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园区里同样高大的、枝叶繁茂的梧桐树,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冠洒进来,在室内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整个空间异常开阔,挑高足有五六米,裸露着原始的、粗犷的红砖墙和深灰色的钢结构横梁。地面是打磨过的水泥地,干净平整。

然而,让苏念瞬间屏住呼吸,瞳孔骤然放大的,是正对着门口的那一整面墙!

那面巨大的红砖墙,没有做任何粉刷处理,原始的砖块纹理在阳光下清晰可见。而就在这面充满工业质感和岁月痕迹的墙壁上,整整齐齐地悬挂着一幅幅装裱精美的画作!

不是别人的!

全是她的画!

是她大学时期在个人社交账号上陆续发布、后来被出版社选中集结出版的《流光絮语》系列画集里的作品!从她早期略显青涩的风景写生,到后来风格逐渐成熟、充满个人印记的街景人物,再到她最擅长的、捕捉光影和瞬间情绪的人物肖像……一幅幅,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像一场无声的、跨越了时光的展览,在这面粗粝的红砖墙上,被精心地展示着!

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温柔地洒在那些画作上。她能看到自己笔下流淌的色彩在光线下更加鲜活,能看到画框边缘被打理得一尘不染,能看到每一幅画悬挂的位置都经过精心的考量,与粗糙的红砖背景形成一种奇异的、却又无比和谐的共生美感。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苏念!她抱着头盔,僵立在门口,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击中,动弹不得。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目光死死地黏在那些无比熟悉的画作上,大脑一片空白。

他……他怎么会……?

她猛地转过头,看向站在门边的林漾。

他正静静地看着她,逆着光,脸上的表情模糊不清。高大的身影在空旷的工作室里显得格外挺拔,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独感。阳光勾勒出他瘦削而硬朗的轮廓。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迎接着她震惊、茫然、难以置信的目光。

那目光里,没有炫耀,没有解释,只有一片深沉的、仿佛早已等待了千万年的平静。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是无声的诉说,是那句“我见过”最直观、最震撼的答案。

原来……他说的“见过”,是这样。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漫长时光里,在她以为他早已消失于人海、杳无音信的五年里,她走过的每一步,她笔下流淌的每一个瞬间,都被他以这种方式,沉默地、固执地收藏着,悬挂在他生活的中心。

苏念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剧烈地收缩着,带来一阵阵尖锐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悸动。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的一切——这空旷的工作室,这巨大的落地窗,这满墙她的画,还有门口那个沉默注视着她的男人——都变得虚幻而不真实。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失去了意义。

工作室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梧桐树叶在微风中摩擦发出的沙沙轻响,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机器切割声。阳光在地板上缓缓移动,斑驳的光影如同流淌的时光。

苏念依旧僵立在原地,抱着那个沉重的头盔,像抱着一个隔绝世界的盾牌。她的目光从满墙的画作上艰难地移开,重新落回门口那个沉默的身影上。林漾站在那里,逆着光,脸上的表情被阴影笼罩,看不真切。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像沉在深水中的寒星,静静地看着她,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穿透力,仿佛要将她此刻所有的震惊、茫然、无措都尽收眼底。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潮水,反复冲刷着她的认知壁垒。阁楼里散落的、画满了少年林漾的旧稿;眼前这整面墙上,精心装裱展示的、属于她苏念的出版画作……过去与现在,隐秘的凝视与被凝视,在这间充满了工业气息和阳光尘埃的工作室里,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猛烈碰撞,交织成一张巨大而混乱的网,将她紧紧困住。

他到底……在想什么?

这五年……他又是怎么过来的?

无数的疑问在喉咙里翻滚,几乎要破口而出,却又被一种更强烈的、近乎窒息的酸楚和茫然死死压住。她甚至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林漾似乎并不期待她的任何回应,或者,他早已预料到她的反应。他迈开步子,走了进来,脚步声在空旷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的回响。他没有走向她,也没有再看墙上的画,而是径直走向工作室深处,靠墙摆放的一张巨大的、看起来像是工作台的地方。台面上有些凌乱,堆放着各种工具、图纸、还有一些金属或木头的半成品零件。

“喝水吗?”他背对着她,拿起台面上一个干净的玻璃杯,走到角落一个老旧的饮水机旁接水。水流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不用了。”苏念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她抱着头盔,像个迷路的孩子,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扫过那面巨大的红砖墙。每一幅画都无比熟悉,那是她一笔一划、倾注了心血和情感的作品。如今,它们以一种她从未想象过的方式,被如此郑重其事地悬挂在这里,像一个沉默的祭坛,供奉着一段她缺席的、属于他的漫长时光。

林漾端着水杯走回来,没有递给她,只是自己喝了一口。他靠在巨大的工作台边缘,微微低着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水面。阳光落在他短硬的发梢和紧抿的唇线上。

“这里……以前是纺织厂的仓库,”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沉默,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租金便宜。”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空旷的室内,“地方够大,能放东西,也能……做些手工。”

苏念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工作台一角,放着几件已经完成的作品:一盏用齿轮和旧铜管焊接而成的工业风台灯,造型独特;一个线条流畅的金属小鸟摆件,栩栩如生;还有几个看不出用途、但设计感很强的金属构件。他的手很巧,这点她一直都知道。高中时他就能把坏掉的随身听拆开又装好,还能用易拉罐做出精巧的小模型。

“你……现在做这个?”她试探着问,声音依旧有些发紧。

“嗯。”林漾应了一声,放下水杯,拿起台面上那个金属小鸟摆件,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金属表面,“接点零活,设计,加工,维修……什么都做点。”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描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听不出任何情绪。

苏念看着他低垂的侧脸,看着他专注摩挲金属小鸟时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他T恤领口下那道若隐若现的、延伸到锁骨的陈旧疤痕(那是她记忆中没有的),再想到安置点他手臂上那道狰狞的划伤和此刻苍白疲惫的脸色……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闷地疼。这五年,他一个人,扛着父亲的病、如山的外债、生活的重压……就是靠这些零碎的手工活撑过来的吗?在这个空旷冷清的老厂房里?

“画……”她忍不住开口,目光再次投向那面墙,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些画……你怎么……”

话没问完,但她知道林漾明白她的意思。

林漾摩挲金属小鸟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目光也投向那面挂满她画作的墙。阳光正好落在一幅她画的黄昏街景上,暖橘色的光晕温柔地弥漫开来。他看了很久,眼神深邃而复杂,像是在凝视一段遥远的、触不可及的时光。工作室里只剩下窗外树叶的沙沙声。

“网上看到的。”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后来……出了书,就买了。”

简单的两句话,轻描淡写。没有提他是如何在无数个疲惫的深夜,一遍遍翻看她社交账号上更新的画作,像汲取着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没有提他在拮据的日子里,如何省下每一分钱,只为买下那本收录了她所有作品的画集;没有提他如何在冰冷的厂房里,一点点测量、打孔、悬挂,将那面粗粝的红砖墙,变成一座沉默的、只属于她的圣殿。

“挂在这里……看着,心里……会静一点。”他最后补充了一句,声音轻得像叹息,随即别开了目光,仿佛这已经是极限,不愿再多说一个字。

苏念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棉花堵住,眼眶瞬间酸涩得厉害。她猛地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睛,手指紧紧抠着冰凉的头盔外壳。心底那片巨大的空洞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心疼、迟来的顿悟和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悲哀。原来,在她不知道的角落,在她努力向前走、试图将他遗忘的岁月里,他一直都在。以一种沉默到近乎卑微的方式,守望着她的世界,收藏着她走过的痕迹。那句“每天看着你的窗口……等灯亮”,原来不仅仅指向那栋破败的老屋,更指向他内心深处那盏从未熄灭过的、遥望着她的灯火。

工作室里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阳光在地板上缓慢地移动,光影变幻。苏念抱着头盔,感觉手臂有些发酸,心口那片翻涌的情绪却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她需要一点空气。

“我……我去院子里透透气。”她低声说,不敢再看林漾,抱着头盔,几乎是有些慌乱地转身,快步走出了工作室的大门。

工作室外,是一个用旧铁艺围栏简单围起来的小院,与整个“创意工坊”园区共享着那些高大的法国梧桐。院角堆放着一些废弃的金属材料和半成品,显得有些杂乱。苏念将头盔轻轻放在门口一个还算干净的木箱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雨后湿润的空气带着草木的清香涌入肺腑,稍稍驱散了心头的窒闷。她走到院子中央,抬起头,看向头顶那片被巨大梧桐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缝隙洒下来,形成一道道金色的光柱,光柱里尘埃飞舞。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细响,像无数低语。这宁静的画面,奇异地抚平了她心湖的剧烈波澜。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苏念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

林漾也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两把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园艺大剪刀,金属刃口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他走到苏念身边,没有说话,只是将其中一把剪刀递给她。

苏念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接过。剪刀入手沉重冰凉。

“前院那棵老梧桐,”林漾开口,声音依旧平淡,目光投向园区里那些同样高大的梧桐树,“被风刮断了不少枝,伤口不修整好,容易烂进去,整棵树就毁了。”他顿了顿,似乎在解释,“……得把断口锯平。”

原来是为了这个。苏念低头看着手里沉甸甸的剪刀,又想到自家院子里那棵同样受伤的老梧桐。那棵树……承载了太多她和父母的回忆。是该好好修剪一下了。她点了点头:“嗯。”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一前一后走向停在不远处的摩托车。引擎轰鸣再次响起,穿过渐渐恢复生机的街道,回到那栋熟悉又陌生的老屋。

院子里,断裂的巨大枝干已经被林漾先前清理码放好。那棵饱经沧桑的老梧桐矗立在阳光下,断裂的伤口处露出惨白的木质,像一道巨大的伤疤。几只麻雀在残留的枝叶间跳跃鸣叫。

林漾放下剪刀,走到墙角一个堆放工具的小棚子里,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了一把长柄的手锯和一把更专业的修枝剪。

“你用这个。”他把那把相对轻便的修枝剪递给苏念,自己则拎起了那把沉重的长柄手锯,“把那些小的、细的断枝和刮坏的叶子清理掉。大的交给我。”

他的安排简洁明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熟练。苏念接过修枝剪,点了点头。她走到梧桐树下,仰头看着那些被狂风撕裂、垂落下来的细枝和破碎叶片,开始小心翼翼地修剪。剪刀锋利的刃口咬合,发出清脆的“咔嚓”声,断枝应声而落。

林漾则走向那根最粗大的断裂主枝。断裂处离地面很高,他需要踩在一个旧木箱上才能够到。他动作利落地爬上去,站稳,掂量了一下手锯,然后稳稳地抵住断裂面边缘一处参差不齐的木茬,开始拉动锯条。

“嗤——啦——嗤——啦——”

刺耳的锯木声在安静的院子里响起,带着一种原始而粗粝的节奏感。木屑随着锯条的来回运动,簌簌地飘落下来,在阳光下飞舞。

苏念一边清理着低处的细枝,目光却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高处那个专注锯木的身影。他站在摇晃的木箱上,身形挺拔而稳定。阳光落在他沾着木屑和汗水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而硬朗的轮廓。手臂肌肉随着拉锯的动作有节奏地绷紧、放松,T恤下透出充满力量感的线条。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在下颌处汇集成滴,砸落在脚下的泥土里。他紧抿着唇,眼神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道需要被修整的伤口。

那专注的神情,和工作室里摩挲金属小鸟时如出一辙,带着一种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沉静和力量感。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心疼和某种遥远熟悉感的情绪,在苏念心底悄然滋生。她低下头,更加认真地清理着眼前的枝叶。

时间在单调的锯木声和清脆的剪枝声中缓缓流逝。阳光渐渐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大的断口终于被林漾锯出了一个相对平整的切面。他从木箱上跳下来,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落地时左肩微微沉了一下。他走到苏念清理过的那片区域,检查了一下,又拿起那把园艺大剪刀,开始修剪一些她够不到或者没处理干净的较粗枝桠。

苏念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看着他利落挥动剪刀的动作。汗水已经浸透了他后背的T恤,紧贴在瘦削却肌肉分明的背脊上。就在他抬起手臂,去够一根斜伸出来的粗枝时,动作幅度较大,T恤的下摆被带起了一角。

苏念的目光无意间扫过。

瞬间,她的动作凝固了!

在林漾紧实的腰侧,靠近后腰的位置,赫然有一道长长的、颜色已经很淡、却依旧清晰可辨的疤痕!那疤痕狭长,微微凸起,像一条狰狞的蜈蚣,蜿蜒在他蜜色的皮肤上!

那绝不是高中时留下的!她从未见过!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这伤……是怎么来的?和那道锁骨上的旧疤一样……是他消失的五年里,独自承受的又一次伤痛吗?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让她四肢冰凉。

“咔嚓!”

林漾利落地剪断了那根粗枝,枝条应声落地。他放下剪刀,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似乎察觉到了苏念过于专注的目光,微微侧过头。

苏念猛地回过神,慌乱地移开视线,假装低头去捡拾脚边的碎叶。脸颊却控制不住地发烫,心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林漾没有追问,只是走到那棵老梧桐粗壮的树干前,似乎想检查一下主干是否有其他损伤。他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粗糙的掌心抚过树干上粗糙皲裂的树皮。

他的动作忽然顿住了。

苏念也注意到了他的停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在他手掌抚过的地方,在梧桐树粗糙的深褐色树皮上,离地面大概一米五左右的高度,刻着一个小小的、极其不起眼的符号。

那符号刻得很深,边缘因为树皮的生长而变得有些模糊,但依旧能辨认出来——一个变形的、带着点稚拙感的字母“N”。

苏念有些疑惑。这是什么?以前好像没注意到过。

就在这时,林漾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穿越了漫长时光的恍惚:

“……是我刻的。”

苏念愕然抬头。

林漾依旧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树皮上那个小小的“N”。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描摹着那刻痕的边缘,眼神深邃而悠远,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夕阳金色的余晖落在他身上,给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光晕,也柔和了他脸上那些过于硬朗的线条和深沉的疲惫。

“那年……你爸妈刚调走,你最后一次回来收拾东西。”他缓缓说道,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沙哑,“你说……这老房子不知道会空多久,这棵树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他顿了顿,指尖停留在那个“N”的末端。

“你走之后……我刻的。”他抬起头,目光终于从树皮上移开,看向苏念。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怀念,一丝少年特有的笨拙和固执,还有被漫长时光冲刷后沉淀下来的、无法言说的温柔。

“这是……”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最终,轻轻地吐出几个字:

“……‘念’字的缩写。”

夕阳如火,将老梧桐巨大的树冠染成一片燃烧的金红。树叶在晚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应和着这跨越了漫长时光的低语。

苏念怔怔地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几片刚捡起的梧桐叶。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她看着林漾,看着他被夕阳勾勒出金色轮廓的侧影,看着他深邃眼眸中那片几乎要将她吸进去的、盛满了旧日时光的温柔海洋,再看向树干上那个小小的、早已模糊的“N”……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随即又被一种巨大的、温热的暖流瞬间包裹。那暖流带着迟来的顿悟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悸动,瞬间冲垮了她心中最后一道名为隔阂的堤坝。

原来……在更早、更早的时候,在她懵懂未知的岁月里,在她家老屋即将空置、她满心不舍告别童年玩伴和这棵老树的时候,那个看似大大咧咧、阳光张扬的少年,就已经用这种笨拙而隐秘的方式,在时光的树干上,刻下了属于她的印记。

“念”字的缩写。

一个无声的承诺,一份跨越了漫长岁月的守望。

晚风吹拂,带着梧桐树叶特有的清香。苏念感觉自己的眼眶迅速发热,视线变得模糊。她慌忙低下头,掩饰住即将决堤的情绪。指尖无意识地用力,将那几片翠绿的梧桐叶捏得变了形,渗出清冽的汁液,沾染在指腹上。

林漾似乎也意识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他收回了描摹树皮刻痕的手,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目光转向地上散落的枝叶。

“剩下的……明天再弄吧。”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少了那份刻意维持的疏离,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苏念默默地点了点头,喉咙依旧发紧,说不出话。

两人开始沉默地收拾工具,将剪下的枝叶归拢到墙角。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在院子里拉得很长很长,几乎重叠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木屑的清香和泥土湿润的气息。

收拾妥当,林漾走到那扇斑驳的铁门前,苏念跟在他身后。他拿出钥匙,打开了门锁。

就在苏念抱着自己的画箱,准备迈步跨出铁门的时候——

“等等。”

林漾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苏念顿住脚步,转过身。

林漾站在门内,高大的身影被门框框住。他微微低着头,夕阳的金光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他似乎在口袋里摸索着什么。

几秒钟后,他伸出手。

摊开的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把钥匙。

不是那种崭新的、闪着金属光泽的钥匙。而是一把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铜钥匙,边缘已经被磨得光滑圆润,泛着温润的光泽。钥匙柄上,还挂着一个同样被摩挲得发亮的小小的、菱形的金属片,上面似乎刻着模糊的纹路。

苏念的目光落在钥匙上,心脏猛地一跳!

“这个……”林漾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带着一种奇异的郑重感,他抬眼看向苏念,目光深邃,像是要望进她的灵魂深处。他摊开的手掌往前递了递,将那把温润的旧钥匙,轻轻放进了她微微有些汗湿的手心里。

钥匙带着他掌心的余温,沉甸甸的。

“……以后常来。”他说。

四个字,轻得像晚风,却又重如磐石。没有多余的修饰,没有刻意的温情,只有一种平静的、仿佛早已在心底酝酿了千百遍的交付。

苏念的手指下意识地收拢,紧紧握住了那把钥匙。冰凉的金属棱角硌着掌心,却带来一种奇异的、滚烫的触感,一直蔓延到心底。她抬起头,撞进林漾深邃的目光里。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脸上,那双总是盛满了深沉疲惫和风霜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漾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小心翼翼的温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晚风吹过,老梧桐的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低语着一个古老而悠长的秘密。

苏念握着那把温热的旧钥匙,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的暮色中被无限放大,震耳欲聋。

回到暂时落脚的临时住所——一间由志愿者提供的、简单干净的小公寓,苏念依旧感觉有些恍惚。手里那把温热的旧钥匙,像一块烙铁,烫得她心神不宁。林漾那句“以后常来”和他最后那个带着小心翼翼期待的眼神,反复在她脑海中回放。

她将那个从阁楼里带回来的、沉重而充满秘密的画箱放在房间角落的书桌上。箱子敞开着,那些散落又收回的画稿,如同少女时代最赤裸的心事,安静地躺在里面。

她需要整理一下。也需要……整理一下自己混乱的思绪。

深吸一口气,苏念在书桌前坐下。窗外,小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在劫后余生的夜色中闪烁着微弱却坚韧的光芒。她伸出手,开始将画箱里那些大小不一、纸张泛黄的画稿,小心翼翼地取出,按照记忆中的时间顺序,一张张整理叠放。

指尖拂过那些熟悉的线条,那个飞扬跋扈的少年身影在纸面上鲜活依旧。每一个笑容,每一次蹙眉,都牵扯着她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只是如今再看,心境早已不同。那些曾经的懵懂悸动和隐秘心事,混杂着今日重逢后的巨大冲击、心疼、困惑和那份迟来的、沉甸甸的顿悟,让她心潮翻涌,难以平静。

整理到画箱中层时,她拿起一本边缘磨损严重的旧速写本。翻开,里面夹着一张画稿。画的是林漾穿着球衣,坐在篮球场边休息,仰头喝水的侧影。喉结滚动,汗水顺着脖颈滑落,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蓬勃的性感。苏念记得,画这张画时,她躲在看台的角落,心跳快得像要蹦出来。

她轻轻抚摸着画纸上少年滚动的喉结,指尖微微发颤。就在这时,速写本里似乎夹着什么东西,随着她的翻动,露出了一个泛黄的、硬硬的边角。

苏念的动作顿住了。她放下那张画稿,小心地翻开速写本后面的空白页。

里面果然夹着一个东西。

一个同样泛黄的、边缘有些磨损的白色信封。

信封上没有贴邮票,也没有邮戳。只在正中央,用蓝色墨水笔,清晰地、一笔一画地写着两行字:

收信人:林漾

日期:XXXX年X月X日

苏念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日期上!

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攫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那个日期……

那个日期!

是她高中毕业离校的前一天!

是林漾……彻底消失在人海、音讯全无的前一天!

她送给他的那幅篮球少年的素描,就是在那天傍晚,最后一次见面时,夹在送他的毕业纪念册里的!而眼前这封信……这封写着收信人是他、日期是他消失前一天的、没有邮票的信……

是什么?

她从未寄出过!她甚至……根本不记得自己写过这样一封信!

一股寒意夹杂着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恐慌,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让她四肢冰凉,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僵在书桌前,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骤然放大,死死地盯着那个泛黄的信封!

画箱底层,这封尘封了整整五年、未寄出的信……

它……写了什么?

为什么……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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