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三酒四踢桃二,食饱无事听趣味。
陈绍泉那一声“全听你的”,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也开启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关乎灵魂救赎与因果了结的宏大序幕。接下来的三天,榕下村陷入一种奇异的忙碌与肃穆之中。
陈泽楷几乎不眠不休。他不仅要依据《榕下乩童录》和自身对三山国王信仰的理解,设计出一场规模空前的“禳罪安灵”法事,更要考虑到如何安抚那积累了数十年的冲天怨气,以及如何引导陈启泰的后人进行真诚的忏悔。这其中的分寸拿捏,关乎成败,更关乎许多人的心神安宁。
他选择的法事地点,并非老爷宫前那惯常的喧闹场所,而是定在了凤栖山脚下,龙凤井旁的那片空地上。这里是冤屈的起点,也必须是因果的了结之处。时间,定在子时,那是一天中阴气最盛,也是阴阳界限最为模糊的时刻,便于与亡魂沟通。
林振强的扎纸作坊再次成了重中之重。这一次,他不止要扎制承载亡魂的“红头船”和代表戏班成员的“无面纸人”,更要扎制一座规模宏大的“纸厝”(纸屋),飞檐斗拱,厅堂院落,一应俱全,力求精美,这是为林永年及戏班亡魂准备的临时“灵居”,代表生者的歉意与供奉。此外,还需准备大量的“金银纸钱”、“衣物箱笼”,甚至还有纸扎的“戏台”、“锣鼓乐器”,务求让亡魂在另一个世界能安享富足,重操旧业,平息怨愤。
“做人情,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林振强熬得双眼通红,手下却丝毫不慢,竹篾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阿楷,这次要是成了,我这扎纸的手艺,怕是真要通神了。”
陈泽楷则忙着准备法事所需的一应物品:三牲(升级为全猪、全羊、全鹅)、五果(苹果、柑橘、香蕉、菠萝、荔枝,取平安、吉祥、招子、旺来、利市之意)、
发粿、红桃粿、甜粿(象征发财、吉祥、甜蜜),以及巨量的香烛。他还特意让陈绍泉家准备了三十七碗清水,三十七双筷子,三十七份米饭,代表林永年与三十六名戏班成员。
最关键的是,他需要准备一份《陈情禳罪疏文》,将以陈绍泉为首的陈启泰一脉后人的忏悔之心,以及祈求神明宽宥、冤魂解怨的意愿,以最庄重的文体书写出来,在法事中焚告上天。
陈绍泉一家更是忙碌。他们不仅要出资准备所有物质所需,更要进行内心的准备。陈泽楷要求他们,在法事之前,需斋戒沐浴,清心寡欲,反复在心中默念忏悔之词。陈绍泉更是强撑着病体,亲自执笔,用颤抖却无比认真的字迹,写下了一份面向全族人的《忏悔书》,将他大伯公陈启泰当年的罪行,以及他们这一支系所承受的因果与内心的痛苦,坦诚布公。
这个消息,如同在平静的池塘里投下巨石,在榕下村引起了轩然大波。老一辈人大多讳莫如深,或叹息,或沉默;年轻一辈则多是震惊与难以置信。陈氏宗族内部,更是暗流涌动,有支持者,认为应当直面历史,化解冤孽;也有反对者,觉得家丑不可外扬,此举会损害家族声誉。
但陈泽楷态度坚决。“纸包唔住火。 冤屈既然已经揭开,唯有阳光才能驱散霉菌。遮遮掩掩,只会让怨气在暗中滋生,贻害无穷。”
法事当晚,月隐星稀,海风格外猛烈,吹得山林呜咽作响。
龙凤井旁的空地上,灯火通明,却又笼罩在一片庄严肃穆的气氛中。正中设着三山国王的神位,香烛高烧。神位前,是堆积如山的供品。左侧,是林振强扎制的精美纸厝、红头船、无面纸人、戏台等物,蔚为壮观。右侧,则整齐摆放着三十七碗清水米饭。
村民们远远地围站着,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场地中央。
陈泽楷身穿正式的乩童法衣,神色肃穆。他先净手焚香,拜请三山国王及各方神明降临,见证此法事。然后,他朗声诵读《陈情禳罪疏文》,声音清越,在夜风中传得很远:
“伏以乾坤浩荡,神明鉴察。今有潮汕榕下村信众陈绍泉暨阖族眷属,虔具香烛牲醴,昭告于三山国王驾前、天地神祇、十方幽冥……追溯甲辰旧事,我族先人陈启泰,利令智昏,罔顾人伦,为私利而行恶举,勾结妖人,残害乡里贤达林永年先生,更以邪术镇其骸于龙凤井底,复以毒计,陷永乐班三十六众于海难,冤魂沉沦,数十载不得超生……此等罪业,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读到此处,场中一片寂静,唯有风声和海浪声作为背景。陈绍泉在家人的搀扶下,老泪纵横,朝着井口和那堆纸活,深深地伏拜下去。
“今我后辈,虽未亲行恶举,然承此血脉,享此因果,亦感罪孽深重,日夜难安……不敢求亡魂宽宥,惟愿倾其所有,忏悔罪业,超度亡魂……伏乞国王老爷慈悲,天地神明做主,敕令龙凤井邪术消散,解脱林公及诸班众魂魄禁锢,开通冥路,指引往生……所有罪业,我陈启泰一脉后人,愿一体承担,祈望恩怨消解,阴阳两安……”
疏文读完,陈泽楷将其在烛火上点燃,青烟带着忏悔的祈愿,袅袅升空。
接下来,是关键的环节。陈泽楷示意陈绍泉上前。陈绍泉颤抖着拿出那份亲笔书写的《忏悔书》,面向所有族人,用带着哭腔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再次忏悔先人之过,并承诺,将出资为林永年及永乐班三十六众修建衣冠冢,年年祭祀,并将此事载入族谱警示后人。
这一刻,许多老一辈的村民暗暗点头,一些妇人甚至开始低声啜泣。宗族的脸面,在生命的尊严与历史的真相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现在,奉上灵居、舟船、资财,送林班主及诸位,启程——归乡!”陈泽楷高声喝道。
林振强立刻行动起来,与几个帮忙的村民一起,将那座精美的纸厝、巨大的红头船、无数的金银箱笼、戏台乐器,以及那三十六个无面纸人和班主替身,逐一投入熊熊燃烧的火盆之中。
火焰冲天而起,噼啪作响。在跳跃的火光中,那纸厝仿佛真的化为了琼楼玉宇,那红头船扬起了风帆,那些无面纸人似乎有了面容,对着众人微微颔首,那班主替身,在火光中竟流露出一种释然与平和的表情。
陈泽楷手持契骨,感应着四周的气场变化。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原本盘踞在井口、缠绕在陈绍泉身上的浓重怨气与煞气,正在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悲伤、释然、以及……一丝淡淡的感激。
他走到那三十七碗清水米饭前,将手中的契骨依次在每碗水上掠过,口中念诵往生咒文。每掠过一碗,那碗中的清水便微微荡漾一下,仿佛有无形的存在饮下。
当最后一句咒文念罢,一阵前所未有的、温和却带着清凉之意的海风,从海面吹来,拂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颊,吹散了空气中最后一丝腥臭与压抑。
也就在这时,一个站在外围、眼神最好的后生,突然指着海面,失声叫道:“快看!海……海上有光!”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漆黑的海面上,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串幽幽的、如同灯笼般的光点,排成一列,缓缓地向着远海深处漂去,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夜幕与海浪的尽头。
那景象,美得凄迷,又带着一种神圣的安宁。
“走了……他们……他们真的走了……”陈绍泉望着那消失的光点,喃喃自语,终于支撑不住,瘫软在儿子怀中,失声痛哭。但这哭声,不再是恐惧与绝望,而是卸下重负后的宣泄。
陈泽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但内心却是一片澄澈与安宁。契骨在他手中,恢复了往日的温润。
林振强抹了把额头的汗,看着渐渐熄灭的火焰和恢复平静的海面,咧了咧嘴:“过关哩!(事情办成了)阿楷,这回,总算是……圆圆满满了吧?”
陈泽楷没有回答,只是抬头望向繁星点点的夜空。圆满吗?或许对于离去的亡魂是。但对于生者,对于这片土地,有些伤痕需要时间愈合,有些警示需要永远铭记。
几天后,陈绍泉一家带着一种复杂的心情,踏上了返回暹罗的旅程。临行前,他将那本记载着罪恶的家记原本,郑重地交给了陈泽楷。
“留在你这里,比带去哪里都好。”他握着陈泽楷的手,真诚地说,“阿楷,多谢你。是你,救了我和我的家,也……也让那些可怜人,终于可以安息。”
老榕树下,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陈泽楷泡着一壶清茶,看着袅袅茶烟,心中却知道,潮汕大地上的鬼事,永远不会真正完结。下一个叩响木门的事主,又会带来怎样浸染着人情冷暖、乡土百味的故事呢?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会一直在这里,守着这方寸之地,听着,记着,也介入着。
第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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