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意真能干,不光卖东西不怯场,还把家里收拾得这么干净。”覃书记蹲下身,尽量放柔语气,“听说你还认识草药?”
李如意点点头又摇摇头,“家里是哥哥收拾的”,随后拿起石磨旁的铁皮盒,“草药是苍苍老师教我的,那次下雨我在山里躲雨遇见采药的苍苍老师,书记阿姨你看,这是小蓟,止血的…中是蒲公英,煮水喝,清火…”她如数家珍。
孙主任注意到窗台下放着一个小木墩,上面摊着一个用线缝起来的旧本子,旁边还有半截铅笔。
他走过去拿起本子,上面是稚嫩却一笔一划认真写下的字:家、粮、药、工分…甚至还有“政策”、“公平”。
“小意,这些字你都认识?”孙主任有些惊讶。
“认识!也是苍苍老师教的!”李如意的声音里带着点小自豪。
“那这个呢?”王主任指着“公平”两个字考她。
李如意挺起小胸脯,清晰响亮地回答:“公平!该是谁的东西就是谁的,不能抢!大队长…”她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声音小了点,但字字清晰,“…管分东西要公平!”
天真无邪的童音,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精准无比地扎进了陈有田最心虚的地方。
任谁都听得出她言语中的忌惮和害怕,覃书记和孙主任的目光瞬间如探照灯般射向陈有田!陈有田只觉得头皮发麻,脸上火辣辣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李如意又带着他们穿过院子,指着堂屋对面墙上那八个依旧刺眼的鲜红大字:“那个也认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苍苍老师说,这是…是…规矩!” 这八个字像重锤,再次狠狠砸在陈有田的心坎上,也重重敲在覃书记的心头——孩子天真无邪的对法律法规的相信,却在大队受尽欺负!
就在这时,孙主任的目光被下一页的内容吸引。
他走近覃书记,示意她亲自看看。
那是这个小家的家庭收支账本!小小年纪做账就能做得这么清晰,真是难得!
“卖鸡蛋 7个,得钱 肆角贰分 (县政府门口摆摊)”
“卖鹅蛋5个,得钱两块(县政府门口摆摊)”
“卖公鸡2只,得钱八块(县政府门口摆摊)”
“卖鹅蛋3个,得钱一块六角(县政府门口摆摊)
“买火柴 两盒,花钱 玖分 (杂货铺)”
……
“交粮三百斤 (陈队长收,无条) 八月廿三” <—— 这一行字,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了覃敏玲的眼底!
“无条?!”收公粮竟敢不开收据,这是明着要搞腐败啊!
覃敏玲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像结了一层寒霜。她控制住表情,蹲下来指着那条记录,声音听不出喜怒,“小意,这账本是谁记的?”
“哥哥记的。”李如意小声回答,“苍苍老师教算数的时候说过的,进进出出都要记清楚,心里才有数,不吃亏。”
就在这时,院门口光线一暗。李吉祥看着拖拉机,牵着自家那头牛,飞速从山上往回跑。
看到院里这么多人,尤其是覃敏玲眼含怒意的神态和陈有田煞白的脸,他瞬间就猜到了现在的局面。
他飞快走到李如意身前,站得笔直,眼神锐利地扫过众人,闷声叫了句,“王老师,大队长。”
覃敏玲看着少年从一开始的警惕戒备到后面把妹妹护在身后,点点滴滴都在向他们控诉命运不公。
覃敏玲看着这兄妹俩——哥哥如临大敌却强自支撑,妹妹懵懂纯真却语出惊人,再看看这破败却整洁、处处透着求生智慧和无声抗争的环境,心中已然翻江倒海。
她深吸一口气,没有当场发作,而是走到李吉祥面前,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孩子,账记得很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是个好习惯,一定要坚持下去!” 她特意加重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几个字。
李吉祥看着她,虽说第一次见面是他有意使然,但好在,她真的是愿意收拾大队长的好干部。
然后,她转向面如死灰、汗如雨下的陈有田,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陈队长,这样的孩子,家里没个顶梁柱,日子过得这么艰难,还能把家收拾得这么好,还能交够三百斤粮,这么懂事明理!大队更应该多关心,多帮助!该落实的政策,一分一毫都要落实到位!该给孩子的公道,一点都不能少!” “落实到位”和“公道”几个字,她咬得极重。
陈有田只觉得双腿发软,覃敏玲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和隐含的警告,像无形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只能连连点头,声音干涩发颤,“是…是是是…覃书记说得对…我们大队…一定…一定关心…到位…”
覃敏玲不再看他,临走前,特意走到王老师身边,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声音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尤其是陈有田的耳中,“王老师,谢谢你!你反映的情况非常重要!这样在困境中依然顽强向上、勤敏好学、懂得互助友爱的好孩子,正是我们社会需要的正能量!你放心,我会让县妇联持续关注他们的情况!”
“持续关注”四个字,如同最后的审判锤,重重落下。
王老师陪同覃敏玲先一步离开了小院,去往别的困难学生家里考察。
陈有田站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脸色惨白,浑身都被冷汗浸透。
覃敏玲最后那警告的眼神和“持续关注”四个字,像索命的符咒在他脑海里盘旋。
那账本上写着的“无条”,更是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知道,自己完了!彻底栽了!县里盯上了!
覃书记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这事要是捅上去,来人一调查,他这些年克扣、打白条甚至贪墨的事情绝对捂不住!别说这大队长的位置,搞不好还要吃牢饭!
早知道当初判断兄妹俩背后有人就再坚决些,这下真的确认背后有人了,却把自己栽进去了。
他再不敢看李家兄妹一眼,尤其是李吉祥那狼崽子一样冰冷的眼神,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离了陈家院子,仿佛那破败的小院会吃人。
覃敏玲考察完了幸福村,直接回到了县里,其他几位领导也已经结束了考察,准备好了在大会上交流。
县政府大院的会议一直开到八点,覃敏玲宣布散会后,下面的人开始规划工作。
步履匆匆的工作人员,和旁边同事一路念叨着走回办公室,“…幸福村一大队陈有田立案审查…”
这头天刚刚擦黑,陈有田拎着大队会计,提着一袋新米,脸上堆着从未有过的、近乎谄媚的笑容,“主动”上门了。
“祥娃啊,小意,上次那个交粮的条子,这会计老吴叔年纪大了不灵光,开先收的几家都给漏开了,这不,补上!补上!点点,三百斤,没错吧?以后有啥困难,直接跟叔说,跟大队说!千万别客气!”
他放下米和一张崭新的、盖着红章的收据,在两小只冷淡的目光这,尬笑几声,几乎是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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