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日的砺石堡,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焦糊与绝望的气息。城墙破损处处,守军人数锐减,存活者皆带伤,疲惫不堪。箭矢告罄,滚木礌石几近用尽,连煮沸金汁的燃料都开始紧缺。伤兵营内呻吟不绝,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中军大帐,投向那个连续七日如同定海神针般的身影,只是这一次,那根“针”似乎也蒙上了一层阴影。
林寒渊站在沙盘前,目光死死盯住代表狄军后方辎重营地的区域。她脸色苍白,眼窝深陷,但眼神却如同淬火的寒铁,锐利不减。她知道,守,已经守到了极限。再被动挨打,只有城破人亡一途。必须出击,必须冒险,必须在看似密不透风的围攻中,找到那一线生机!
“不能再等了。”她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哲别也在等,等我们力竭,等他最后的雷霆一击。我们必须在他挥出那一拳之前,先打中他的要害!”
韩明、王犇等核心将领肃立一旁,神情凝重。他们知道将军所言不虚,但出击?以如今城内堪堪能战之士,出击无异于以卵击石。
“将军,目标何在?”王犇哑声问道,他左臂缠着浸血的布带,眼神却依旧凶悍。
林寒渊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沙盘上狄军大营后方的辎重区域,以及那隐约代表中军王旗的位置。“这里,还有这里!我们的目标,不是击溃敌军,那不现实。我们要烧毁他们至少一半的粮草,搅乱他的中军,让他首尾不能相顾,军心大乱!”
她环视众人,目光灼灼:“此乃‘斩首’行动,亦是‘焚粮’之计。我需要五百死士,不,是五百锐士,敢赴黄泉的锐士!”
她详细阐述了一个极其大胆且危险的计划:利用夜色掩护,挑选最精锐的士兵,缒城而下,绕过狄军主力防线,从其防御相对薄弱的侧翼迂回,直插其腹地,同时执行焚烧粮草和袭扰中军的任务。此举风险极大,一旦被提前发现,便是全军覆没,甚至可能让狄军趁机猛攻城池。但若能成功,则能彻底打乱哲别的部署,为可能到来的援军创造机会,甚至可能直接导致狄军溃退。
“我去!”王犇毫不犹豫地踏前一步,“末将愿率队前往!”
“不,”林寒渊摇头,“王犇你守城经验丰富,伤势不轻,需留在城内主持防务,若…若我们失败,砺石堡还需你来支撑。”她目光转向韩明,“韩明,你心思缜密,身手敏捷,此次行动,由你具体指挥。”
韩明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领命!定不辱命!”
林寒渊扶起他,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将领:“此行九死一生,我需要的是自愿者。传令各营,说明任务之险,凡愿往者,赏百金,记头功!若有不幸,抚恤三倍,其家小我林寒渊以血誓养之!”
命令下达,很快,五百名士兵被挑选出来。他们中有跟随林寒渊从帝都来的朔风营老底子,有被林寒渊能力折服的边军悍卒,甚至还有几名想要挣取军功赎罪的囚徒兵。无一例外,他们眼神中都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然。
夜幕降临,乌云再次遮蔽星月,天地间一片墨色。砺石堡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道缝隙。五百锐士,人衔枚,马裹蹄(虽有马匹但为保持安静,马蹄皆用厚布包裹),身着深色衣甲,脸上涂着锅底灰,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在韩明的带领下,依次潜出城外,迅速消失在黑暗之中。
与此同时,林寒渊登上城头,命令城上士兵擂动战鼓,点燃比平日更多的火把,并让部分士兵高声呐喊,做出全军准备夜袭的假象。她要以此吸引狄军的注意力,为韩明的奇袭小队创造机会。
时间在煎熬中一点点流逝。城上的“佯攻”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狄军营地方向果然被吸引,调动频繁,火光向正面移动,显然在加强戒备,防备可能的出击。
子时三刻,正是人一天中最困顿之时。突然,狄军大营的后方,猛地亮起一团耀眼的火光!紧接着,第二处,第三处……火借风势,迅速蔓延开来,很快就连成一片,映红了半边天!正是狄军囤放粮草的区域!
“成功了!”城头守军发出压抑的欢呼。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紧接着,狄军中军大营方向也传来了震天的喊杀声和兵刃交击之声,火光在那里也开始闪烁、扩散!韩明果然不负所托,在焚烧粮草的同时,毅然分兵对哲别的中军帅帐发起了决死突击!
狄军大营彻底陷入了混乱。粮草被焚的消息如同瘟疫般传播,军心瞬间动摇。中军遇袭,更是指挥系统陷入短暂的瘫痪。前方的狄军不知后方发生了何事,只看到冲天火光和听到震天杀声,一时间进退失据,阵脚大乱。
哲别气急败坏的吼声即便在城头也隐约可闻,他不得不紧急调动围攻城墙的部队回援,试图扑灭大火,剿灭那支如同附骨之疽的奇兵。
就在砺石堡守军看着城外狄营乱象,心中刚刚升起一丝希望之际,负责瞭望的士兵突然发出了几乎变调的呼喊:“援军!是援军!大帅的援军到了!”
只见东方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条蠕动的火把长龙,如同燎原之火,迅速向砺石堡方向蔓延而来!那旗帜,正是镇北军主帅李崇睿的帅旗!
内外夹击之下,本就因粮草被焚、中军遇袭而军心涣散的狄军,彻底失去了战斗意志,开始成建制的溃败。哲别在亲卫的拼死保护下,杀出一条血路,狼狈不堪地向北逃窜,连王旗都遗落在了乱军之中。
当李崇睿的先锋骑兵冲散最后负隅顽抗的狄军,与打开城门冲出的王犇所部会师时,砺石堡内外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守住了!他们真的守住了!
林寒渊站在城头,看着溃逃的狄军和奋勇追杀的援军,缓缓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玄甲上的血污已然干涸板结,身体疲惫得几乎站立不稳,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明亮。这场胜利,来得太过艰难,也来得……恰到好处。
韩明回来了,带着一身伤痕和仅存的两百余勇士。他们完成了几乎不可能的任务,但也付出了过半的伤亡。
李崇睿在大队人马的簇拥下进入砺石堡,他看着残破的城墙、疲惫却眼神炽热的守军,最后目光落在迎上来的林寒渊身上,抚须赞叹:“林将军真乃国之干城!以孤城弱旅,力抗哲别万军八日,终待援军,里应外合,大破敌虏!此战,你当居首功!”
林寒渊躬身行礼,语气平静:“全赖将士用命,百姓同心,大帅援救及时。寒渊不敢居功。”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思量。李崇睿的援军,为何偏偏在奇袭成功、狄军自乱之后才“恰好”出现?这其中的时机把握,未免太过精妙。经此一役,她不仅见识了战争的残酷,更对朝堂与边将之间那无形的博弈,有了刻骨铭心的认识。
砺石堡的血战结束了,但林寒渊知道,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或许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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